后人有诗云: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何况,戴瑾还真的救了他一条性命!只是戴瑾千辛万苦从鞑子底下救我出来,最后蒋维中自己却因为贪生怕死出卖了戴瑾。想来也真是可笑。
还记得蒋维中刚刚刚刚加入义军后不久,义军刚刚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大家伙儿用从清军那里抢来的粮食和士兵们打来的野味搞了一个颇为热烈的聚餐活动。
虽然这支明军装备简陋,但是大家用白米和一部分瘦肉熬了肉粥,然后七手八脚地烤了比较肥嫩的一部分吃。
望着很久才痛痛快快吃一顿饱饭的明军,身为统帅戴瑾却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在火堆前默默地痛饮一杯难得的劣酒,聊以解忧。火光落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将他原本就精致如画的眉眼照耀得更加魅惑众生。
而在这月影凄迷,露华零落中已然沉醉的义军统帅戴瑾越发显得玉容寂寞,红颜萎钝。
他知道,虽然收获不少,但是还是死了手下的不少兄弟。因为南明大军一直溃败逃窜,以至于丧失大量可以提供粮草的统治地盘,因此坚持的义军或多或少都有烧杀抢掠的举动。随着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越来越多,广大群众对于明军的好感越来越差,本来明朝就不太多的民心到最后也日渐消亡,没有了千千万万个乡野匹夫的支持,这些依旧坚守故国的军队宛如一群群即将渴死的鱼儿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河水,正在走向它既定的溃亡。
为了得到那一点点救命的粮食,戴瑾和他的残兵败将不得不冒险从清军手里劫夺粮草,即使他们明明知道这其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圈套。
不过今日也是他们幸运,虽然依旧失去了不少并肩作战的同袍,但是他们还是得到了一直渴望的粮草,因此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胜利。
记得那一日,天际冷月无声,周围碧水乏波,那南疆的森林却随着夜晚的临近越发显得着露叶犹青,荒烟含翠。只是国破家亡之际,再美的风景,戴瑾也没有心思去舞文弄墨,吟诗作词。
和北方不同,因为南疆过于湿润,当地不止树干表层湿软,而且什么布满了柔软的青苔,走进去一块青苔上还开了星星点点淡蓝色的细小残花。虽然已经到了深秋,但是南疆树木四季长青,枝叶柔软而有光泽,这一点倒是让戴瑾暗中纳罕。
而大喜大悲之中的一军统帅戴瑾此时此刻因为酒醉而不能自已,居然当众为大家跳起舞来。
只是戴瑾虽然沉醉,但是跳舞的时候特意选了一颗垂了不少异种藤蔓的大树前。虽然意识迷迷糊糊,但是潜意识中,他要把这一次倾城的绝世之舞以最完美的姿态呈现出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跳舞也许亦是最后一次跳舞。
藤蔓之上开有红红白白的南疆异花,微风吹拂时,藤蔓摇动的姿态曼妙一如戴瑾记忆中姐妹侄女们绣楼上的珠帘,只是随着清军的杀戮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玉倚风轻,粉凝香柔。
这红红白白的南疆异花,在如水月色里香远益清,只是那星光下的绝代佳人的神态高洁,远远望去持剑独舞的戴瑾戴怀玉宛如那出尘脱俗的阆苑花神,河东水仙。
因为在军中,主帅本人也不好做一些过多的儿女之态,靡靡之音,因此戴瑾决定索性持剑轻舞。
本来戴瑾宝剑锋利无匹,锐不可当,在这月光的照耀下更是明澈如凝满了缕缕秋霜的冰河千里,恨不得直刺那胡马纵横的贺兰山阙。
而随着戴瑾矫健优美的步伐转动,这柄在他手里灵活旋转的宝剑跃跃欲试,远远望去仿佛玉龙急跃而出,又恰如白虹腾空而起。
此时此刻宝剑寒刃如水,舞者白衣胜雪,寒刃凝着点点星辉,白衣和着淡淡月光,戴瑾飞旋如风,移转似蝶,倒是有一种冰花翦翦,碎玉纷纷的清寒冷冽。
因为喝醉了,戴瑾便不顾体面地且舞且歌,虽然平时戴瑾带兵威严端肃,但是吟唱时候音色高洁空灵,宛如金声玉振时候华丽的等待,和雪落冰散时候苍茫的回眸。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后来听戴瑾给大家解释过,这两首词是两宋之交姜夔的《暗香》和《疏影》,写尽了月下寒梅的幽静高洁和那缠绵悠长的故国之思。只是蒋维中后来越读这两首词,越觉得这《暗香》和《输赢》写得不只是梅花更是如姜夔以及戴瑾这些伤心人的凄楚心绪。
写梅的诗词无数,未必没有比他更好的大作,只是戴瑾独选了此人词作爷只因为姜夔也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千古伤心人。
就在戴瑾舞得山色沮丧,天地低昂之时,他头上裹住头发的网巾突然滑落,那挽起的长发如瀑布一般陡然坠下。而戴瑾见状随身一个矫若游龙的优雅急转,一瞬间,那翩翩的雪白衣袂和散落的长发一块迎风飞扬。那一刻,仿佛素白波涛和墨色岩壁相互纠缠,竟然在他面前卷起千堆雪。
只是王朝落日,却没有能够收拾江山的英雄豪杰,可以让俊雅出尘如他一样的高士用心辅佐。
心痛之余戴瑾接着吟唱着姜夔的那一曲凄婉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再一次吟唱起这首熟悉的《扬州慢》,已经人到中年的戴瑾不仅有黍离苍凉之悲,更添衣冠沦丧之痛。而戴瑾这一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扬州人,当然在那日的灭绝之灾中身死。
姜夔笔下的扬州虽然经胡马窥江骚扰,但故国的废池乔木仍在,光复之后粉饰太平一阵又是记忆中纤尘不染的淮左名都。只是如今的扬州已经成了留着金钱鼠尾的满洲人的国土,二十四桥边的红药也因为江南百姓的不屈抗争鲜血而越发红艳。
想着如今扬州城中森然的满洲八旗和满城狼狈的金钱鼠尾,那唐朝的杜牧若在,估计比目睹南宋时候的荒凉颓废更要大吃一惊。当然姜夔姜老先生若在,也是难赋深情眷恋。
明明戴瑾离众人并不远,但是他一曲舞罢之前,身姿越发柔软婀娜,虽然戴瑾之前也没真的跳过舞。虽然肢体动作不少,但是给人整体的感觉不但不媚俗突兀,反而却越发渺远出尘,那一刻仿佛仿佛看见江南初冬时节原野之上有柔雪飘枝,惊鸿掠云,众人心折之余,怅然若失只留那长空淡淡、烟水悠悠
倾国倾城,原来不只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能做到。一个须发都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能够凭借他优雅的仪态和艳烈的灵魂也能做到。即使不能,那只要能倾了他一人之心也好。
扬州芍药依旧,只是那个清艳绝伦的人早已经化作尘埃,消散在历史的过往中,只余他一人依然回忆着短暂时光的残影。
其实戴瑾是一个落魄的中年人了,虽然少年时候容貌绝美,但是因为早年的沉迷酒色和后面的金戈铁马,他当时的时候也应该也已经早生华发,皱纹遍布,骨瘦如柴。只是蒋维中一边回忆一边美化,因此那记忆中的身影倒是越发超逸出尘。
有时候,他恍惚间突然看见年少时候的他正一袭白衣,网巾束发,含笑玉立于一株开的极其灿烂的花树之下回望于众人。
只是那在春风十里中肆意的花树却艳丽繁密地不同寻常。只是他却知道此花却非桃,非杏,更非那孤寒清傲的雪中红梅。但是虽然少年面容稚嫩,但是那一树的繁花却遮不住落红纷纷里戴瑾容貌的绚烂夺目。
望着少年时候戴瑾绝美无匹的样貌,蒋维中突然间想起一首诗,是戴瑾临刑思念家乡时候当众吟诵的。
“来看阳明山上花,红云一抹泛朝霞。
笑他命薄怜他瘦,浪逐东风故着葩。”
刚刚诵完这首诗,侩子手手起刀落,戴瑾脖子中那如喷泉喷涌而出的鲜血和那鬼头大刀的寒光如同流星一般一闪而过,那个容颜如玉,风姿卓绝的人儿转瞬便身首异处。
后来蒋维中曾经打听过,其实洪承畴抓住戴瑾后,对他的才华和孤忠亦是十分欣赏,他甚至对戴瑾保证,只要戴瑾投靠大清,他可以实现戴瑾这辈子渴望荣华富贵的愿望。但是戴瑾不但没有屈服,反而当众大骂了洪承畴和满清朝廷一顿。骂了洪承畴本人还好说,反正既然选择了苟且偷生,洪承畴就有唾面自干的准备。只是当众非议满清朝廷,却是让在场所有清朝文武气急败坏。为了向满清朝廷表示忠心洪承畴不得不将戴瑾押送昆明当众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虽然其实好多人对于戴瑾的决绝和刚毅暗中敬佩。
身为文人,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无论心里如何恨之入骨,但是表面上都要做到含蓄温厚,温文尔雅,只要这样才能是一个有风度的君子。只是戴瑾居然直接用极为难听的污言秽语嘲讽满清的所谓太后下嫁,强纳弟媳等等不伦之事也是罕见。了解到戴瑾那宛如泼妇附体一般的言行,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完全就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直到现在,蒋维中才明白,世界可以背叛他,但是他自己绝不可以背叛自己。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可以统帅千军万马中驱逐鞑虏,但是他却是让他敬佩的人,因为在这苍茫乱世中,他起码还能守得住自己那颗永不屈服于蛮夷的心。
戴瑾死的那一日,昆明城内狂风暴雨,因此城内的梅花纷纷零落。而他的人头被洪承畴悬挂在城楼之上半年才完全腐烂,最后变成了一个狰狞的骷髅头。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只是史册之外那个风华绝代,剑舞倾城的戴瑾戴怀玉却留下一个骷髅让人笑谈。
只是临终之前,梅花堂实际上第一位堂主蒋维中最后的遗言却是:“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花如美人,红颜易消歇。”
没有想到,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有忘了戴瑜这个人。因为他知道他以后的人生中都不会遇到如戴瑾一般出尘绝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