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瀚都,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都城。
我对瀚都的映像,一部分是史书上描述十几年前凉国夺嫡一事的惨烈,另一部分,是金多多在回忆莫微秋时,所说一幕幕烟雨的朦胧。瀚都在北,建筑不若尚京那般精致秀美,却是大气恢弘。街道南北东西向,四四方方,道路两旁是参天的梧桐和墨松,这在南方很是少见。一条河穿城而过,隔开了喧嚣的市井和肃穆的宫殿,河畔种了柳树,为庄重的瀚都添上了一分柔美。
我靠在车上看窗外,季云思在对坐看我。于是,我侧眼看他,他却侧眼看别处,故意错开相遇的视线。
这人,真是别扭。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处停下,季云思“尽职尽责”地扶我下车。用他交予我的银钱付了车钱,我们提上掩人耳目所用的行李包袱,进了小院。
我以为我们会在这里住下,可进屋后,季云思便一声不吭地地将我按在椅上,又在我脸上倒腾起来。
看着镜中那张纵欲过度、眼眶深陷的嘴脸,我眼角一阵抽搐,“季云思,你这是在报复我吧?”
已经阴阳怪气有段时日的某人,依旧阴阳怪气地冷哼了声,转而开始倒腾自己。
单单扫了眼铜镜,我就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这辈子、上辈子,我都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会顶着这么一张猥琐的脸……
不搭理我低落到谷底的心情,季云思从容淡定给自己也换了张脸。那张脸,算不得极美,却干净清秀,面上泛着憔悴的苍白,引人怜惜。
我疑惑地看他将自己那双肤如凝脂的手添了层粗糙的老茧。
我疑惑地看他将头发草草地挽起来,挑出几缕碎发散在额前。
我疑惑地看他换上件打了补丁的粗布外衣,将自己扮得衣着褴褛。
我疑惑地看他推开一面墙,顺带把我也拽了过去……
好吧,我不敢问,他究竟想干神马。
自从我们离了玉漱宫,季云思一直处于面瘫状态,时时刻刻面无表情。我本不太在意,可他日日顶着那张扑克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时不时还不知轻重地刺激、折腾我一番,着实让我在这种充满悬念的日子里,有些郁结。
墙后是一条密道,应是夹在两间屋子之间,只容得下一人行走。我跟在他身后,脑中一片茫然,所幸就不再去想。片刻,路走到头,是面阴暗潮湿的墙壁。季云思侧身,推开侧面墙壁的门。外面是一方小屋,像是堆放杂物的地方。
“你走前面。”出小屋前,季云思忽然对我说。
“我?”见他点头,我抿抿嘴,忍不住问:“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顺着人群走便好。”他答得简洁。
于是,我硬着头皮推门,走出去。
外面是一处马厩,堆了不少饲料,不远处是个茅厕。茅厕的异味,纠缠着马厩的骚味,熏得只有内急的人才会露个脸,在此地出没。出了这方空院,外面貌似是个集市,摊子熙熙攘攘的,可却有人群往一个方向走去。
“……”我悄悄地移动着眼,打量着四周行走的人,都是一些落魄的女人带着年轻、颇有几分姿色的男人。
这些女人,有的不耐烦,拉扯的动作都显得残暴,有的按捺不住贪婪的欣喜,还的看起来很沉重,和她们身边的男人表情一样。她们身边的男人,有的是一副麻木漠然的神情,什么都不关心,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能哭出来,还有的,就是那些看起来很沉重的,安静地站在女人身边。
眼光后移,我忍不住去看季云思。
他低眉顺目地走在我后面,垂着眼,温顺却疏离,属于第一类那种漠然的男人。季云思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却感到他并没在“扮演”,而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连掩饰都忘记。
“这货色不错,皮肤还真水灵,看得人心尖尖痒。”我正琢磨着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却冒出了个搭讪的女人,“是你玩腻了的小侍吧?”
我的心思还在她那句“玩腻了的小侍”上打转,这猥琐的黄牙女人已经向季云思伸出了爪子。
我刚要去挡她的手,季云思便装作害怕,往我身后缩了缩。
“嘿,这小贱人还知道怕羞。”黄牙女人不甘心,再次伸手去摸季云思的脸。
“妻主……”季云思惊恐地躲着那女人的手,眼里泛着泪,低声向我求助。
就算他不开口,我也不会让这女人碰他一下。
“怎么?”见我挡住她的手,黄牙女人挤着眼,凶恶道:“还不让碰?”
我点头。
“装什么装。”那女人偏头啧了口,讥虐地骂咧,“马上就要被卖了,老娘有钱,等你挂了牌,老娘不玩死你个贱人。”
我蹙眉,心里对这一块做的什么交易已是有了眉目。
骂完,那女人仍不甘心,见我身形瘦弱、面色蜡黄,便想推开我再去抓季云思。看到她伸出的手,我有一瞬间,十分想吐。就在那双手快碰到我时,远处有人大声叫着让这女人过去。
冲那边应了声,女人递给我一个“算你好运”的眼神,拍拍屁股走人了。
见她走远,我回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季云思。带我来这里,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头埋得很低,一双手凄凄切切地扯着我袖子的一方小角,一遍一遍地低声恳求道:“别卖了我,妻主,我会干活、会赚钱、会好好伺候您。您别卖我,别卖了我……”
他的声音的很小很细碎,明知他是装的,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难过。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但现在,我很想把他揪到一边好好盘问清楚。站在这群人里,做这种事情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
可我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就被几个女人,连同季云思一起,推推搡搡进了一个院子。貌似是个后院,站满了来卖男人的女人,和等着被卖的男人。片刻,有下人打扮的女人引了一对男女进屋。旁边的人管这叫“鉴货”,男人的长相、身段、年龄不同,身价自然也不同,这房里人就是给出一个具体价,卖主同意了这个价,交钱画押后,两方的买卖就算是完了。
轮到我和季云思进了屋,门关上,室内的光线暗下来。昏暗中,我依然看得清堂中坐这个花枝招展的男人,头发高高盘起,用镶了紫色珠宝的金簪固定在头上,他翘着二郎腿,正端着杯茶在喝。
“先说说,怎么样个情况。”那人开口问。
“……”我沉默,因为我也搞不清是什么样个情况。
“怎么不说话?”见没声,男人不奈地问了句。
这时,季云思从我身后走出来,对座上的男人挑眉笑道:“魏紫,这段时日生意可好啊?”
闻言,座上名为“魏紫”的男人,端茶杯的手抖了一抖,从位置上滚下来,颤抖着嘴唇,“宫、宫主。”
俯视在地上抖成一团的男人,季云思的眼光很冷,含着厌恶和不屑,“起身吧。”
“谢宫主。”在地上磕了几声响头,魏紫才战战兢兢地起来。
季云思看也不看他,转身托起我的手我,往里屋走,“我先回屋休息,让湘楠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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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幢楼是揽芳居。
季云思的房间在三楼,靠着后院,最宽敞的那间。揽芳居有两处后院,一处是我们进来时做买卖的那处,另一处,是供这儿的客人和公子花前月下的后花园,而季云思的房间便是靠着这一处。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流光溢彩,古玩壁画皆是上品不说,连床幔窗帘都是选用顶尖的织锦,处处夺人眼目,堪比皇宫奢华。
这儿与玉漱宫比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喜欢吗?”季云思偏头,勾起唇角问。
我看着他,不明白我喜欢不喜欢有何意义。
见我呆着张脸,季云思似乎并不惊讶,但他还是抱怨道:“我把家当都搬出来了,苏苏是不是也该有点反应?”
我点头,直言道:“你好富。”
“……”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季云思应了声后,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便推门进来。他身量并不高挑,身子也算不上丰盈,着了件鹅黄色的纱衣,衬着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愈发柔美。
“湘楠。”季云思笑。他笑得很暖,像是见到了亲人,卸下了所有防备。
名叫湘楠的男子轻道:“回来了。”
抿了抿唇,季云思孩子气地蹙眉,“真不想回来。”
湘楠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待他看到季云思身后的我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你好。”见他一直看我,我欠身一拜,算是打过招呼。
这一拜之后,湘楠更显惊讶。
“湘楠,准备些吃食。”没理会他的讶异,季云思自顾自地吩咐,“然后,准备热水和衣物,让她沐浴。面皮上糊了层东西,总归不好。”
听他这么一说,湘楠便有些明白过来,连连应了“好”,便退了下去。
湘楠准备得很快,不一会,桌上便放满了各种美味佳肴,尤其是我的面前,赫然地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面。我默默吃面,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前不久也有人给我做了碗馄饨面,现在回首,却像是梦境一场,又像时隔久远那般不真切。
用完餐,季云思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又交代我莫出这房间,便匆匆离开。后来,湘楠备好了热水和衣物,让我沐浴。热水很舒适,我坐在浴桶里不由发起呆,默默理着季云思对我说的那些话。
阿澈要杀我,可他又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承子印的……
我忽然想起,映月湖畔的落水,是阿澈把我抱到画舫的。
难怪落华说完‘他一个人在屋外一句话都不说,脸色差得吓人’后欲言又止。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难怪他会问上官涵,若自己与我对立,他会帮谁。想必,阿澈那时便动了对付我的心思。
难怪我与温茗去了官衙,他吵着嚷着要我的新印……这,或许是他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我换了新印,那我的身份便石沉大海不会危及到他。后来,大约是打探到我并未换印,才真正动了杀念,下了悬赏令。
思及此,我重重叹了口气。
古书里描述的那种为高位而手足相残的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人心到底有多深,我不想去猜测。皇位什么的,我也不感兴趣。可,以后要怎么办?颜府,我估计是再也回不去了。
待我洗漱完,湘楠带人进来收拾屋子。
“等等。”见他离开,我唤住他。
“小姐有何吩咐。”湘楠顿住步子,温声问道。
其实,我并没什么吩咐,只是下意识地出声。想了想,我问:“他去哪了?”
“宫主有事要办,先行离开一会。他交代小姐若觉得困,便在床上歇息,等睡醒了他就回了。”湘楠微笑着说。
“……”我点点头,赶了几天的路,确实是觉得乏了。
这次湘楠并没告退,他站在原地打量我,目光柔和。
“怎么了?”我摸摸自己的脸,疑惑问。
湘楠摇了摇头,“方才,刚看到小姐时,湘楠着实吓了一跳。这会小姐卸了面上易容的膏药,湘楠才明白,为何宫主会这么喜欢小姐。”
我愣了愣,随即对这联想过于蹁跹的男子苦笑道:“你又如何见得你家宫主喜欢我?”
闻言,他默了默,面上调侃的笑意淡去不少,“莫非小姐以为,宫主对小姐这番心意是别有所图?”
“……”我沉默不语。
湘楠叹口气,又道:“或许宫主曾经欺骗利用过小姐,而且以宫主的性子,绝对不会开口向小姐解释。有些事情,用一句‘身不由己’解释确实显得苍白,可事实往往便是如此。小姐觉得自己受了伤,可宫主为小姐受的,绝对比小姐的重得多。”
“……”
“湘楠并不是为宫主开脱,他做过的事,该由自己承担后果。只是,湘楠已经很久没看到宫主这么开心了。”见我抬头,湘楠笑得温柔,“小姐又知不知道,这间房,宫主从来没让任何一个女子进过。”
最后,湘楠离开时,背对着我道:“宫主以前吃过很多苦,虽然同情不等同于爱情,但如果可以,湘楠恳求苏小姐能够留下。”
我愣了愣地看着他关上门,消失在门那边,脑子却是他轻轻的一声“苏小姐”。
他方才这么唤我……所以,他其实是认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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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季云思还没有回,我想……呃,在房里转了圈,我只看到了便桶。默默地看着这东西两眼,我毅然决定转身下楼――这么私密的东西,怎么能与别人共用。
窗外天色已暗,揽芳居也到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季云思住的三楼算是清净,二楼便截然相反,全是一身酒气、□□熏心的女人揽着个男人找房间做些18岁以下儿童不宜的事情。
我想找个人问问……去路都没辙,寻思着那种地方应该是在不起眼的后院,于是,我就找楼梯下了楼。揽芳居的楼梯,走完一截,便要绕到这层楼的另一端才能下另一截,颇有些留客的意味。我贴着门房,避让摇晃行走的男女。
路过一间房时,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响。我本并不在意,随即,却听见季云思的声音说:“长夜漫漫,陈老板又何必这么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