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没有挣扎,季云思放松地靠在我身上,舒了口气,然后……就动不了了。
我从他怀里退出来,起身,顺带理了理裙摆。
“苏苏……”季云思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眨眨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以图博取我的怜悯。
我垂手站在离他一步开外,淡笑道:“季宫主神功盖世,点穴而已,宫主不会放在心上的是吧?”
“别啊,苏苏,我错了还不行吗?”全身不能动弹,他只能转着水汪汪的眼睛,欲哭无泪。
“宫主怎么会有错呢?”维持着标准的恭敬笑容,我朝他欠了欠身子,“苏浅不打扰宫主修养心性,先行退下了。”
“苏苏,苏苏――!”
不理他呜咽的哀号,我信步出了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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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的夜格外幽静,静谧得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一人。
脚下是一处断崖,可将玉漱宫尽收眼底。头顶苍穹,星辉点点,映得毫无人烟的城池更加寂寥没落。远处,宫主楼的那一点灯火,像是从天际坠落的星辰。
这样的景色我本是无福消受,我畏高,只是后来被上官涵硬生生地憋了过来。如今从高处俯瞰,我并不觉独特新奇,反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弥漫,仿佛在山巅伫立千百年,而今一切回归罢了。
自嘲地笑笑,在这山谷里终日无事可做,自己便胡思乱想起来。
天色渐晚,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回到小楼,我刚进了长廊,就听见喝醉了的季云思一声一声唤着我的名字。
“苏苏!苏苏……”
看了看一室狼籍,我抚额,叹了口气――这人果然又醉得不清。
数个酒坛横倒在地上,酒撒了一地,整个石室弥漫起浓郁的酒香。季云思抱着坛酒瘫坐在地上,衣襟被酒水沾湿,湿嗒嗒糊在身上,整个人狼狈不堪。
“怎么又喝醉了?”走到他身边蹲下,我费力从他坏中挖出已是见底了的酒坛。
他醉眼迷离地看着我,良久,只是委屈道:“苏苏,你去哪了?我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能去哪。还不是在这山谷里,又跑不掉。”帮他拧了拧衣摆,结果拧出了一大滩水……呃,他该换件衣服了。于是,我温声哄他,“乖,我扶你起来去换身衣服,不然会受凉。”
盯了我半晌,季云思嘴一瘪,顺势坐了回去。那架势,跟磐石一样,任我怎么拉都拉不动一分。
“又怎么了?”我郁闷郁卒郁郁而终,醉酒的人就是不可理喻。
“你刚刚去哪了?”他还深陷在这个问题的纠结中。
“没去哪啊。”我无语。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臂,直勾勾地盯着我毛骨悚然,“你又去断崖了,是不是?”
“是。”我点头承认。
“你就那么盼着离开?嗯?”眼眯成一条缝,季云思眼里蒸腾起晦涩残暴的情绪,口气讥讽道:“天天去那里守着,你这是期待谁来接你?温茗……还是上官涵?”
“……”
“怎么不说话?”
他这副别扭的模样,这半月来,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你醉了。”
季云思微垂下头,披在肩上的发丝落下,遮住半边脸。轻笑一声,他忽然飞身扑过来,大力地将我抵在墙上。
后脑撞在墙上一阵生疼,我晕眩得想吐。
就在我努力保持清醒时,他邪魅地笑,一字一语清晰地说:“苏苏,也许你不相信。可我现在十分清醒,从来没有过的清醒。”
“……”
目光死死地锁住我,他倾身,嘴唇却在离我的一寸处停下。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带着幽兰的芬芳,“别等了,为我留下来……好不好?”
“我是温茗未过门的妻子。”
“真的是因为温茗么?”嗤笑一声,季云思移开脸,满眼戏虐,“苏苏,你真的没有骗人的天赋。”
“……”
“其实,被我抢来这里后,你心里是存了分庆幸的吧?”
我冷冷地看着他。
“不否认么?呵呵。”向后跌坐到地上,季云思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手指插入发里,“多庆幸啊,不用嫁了,你跟那人又有机会了不是吗?哦不,说不定还很失落,来抢亲的人为什么不是他。”
“我没有。”见他无理取闹,我出声辩解。这些心思,我从来都没存过。
“哦?”他挑眉,戏虐道:“真的没有?”
我点头。
“那好办。既然你是因为温茗而不愿留下,”话到此处,季云思顿了顿,用手指卷着发梢,轻巧道:“那我今夜就去取了他的性命,让你能安心留下。”
我叹了口气,“何必牵连他人。”
“苏苏这是在为温茗求情吗?”眨了眨眼,他勉为其难地说:“既然苏苏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对他下手,那就换一个人吧……唔,换谁好呢~?”
我抬眼看他。
忽然,季云思面色一凛,杀意犹如一道精芒划破眼底的幽深,随即他残暴地笑起来,“那就,上官涵好了。”
“不准动他。”被他的眼神一激,威胁的话脱口而出。我回过神时,右手已掐上他的脖颈。
“……”见状,季云思坐在原地,眼里泛着冰冷的笑意,“你要杀我?”
杀他么?
我,没想过。
可讽刺的是,他身体的温度,却源源不断地从我右手的掌心和指尖传来。这下意识地举动,竟比理智更快支配了自己的身体!压抑着内心的慌乱无措,我稳住声线道:“我说过,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行。季云思,别让我恨你。”
闻言,他笑了声,随即微微扬起下巴。这故意懈怠的动作,像是给我随时杀他的机会,“苏苏,我怎么舍得你恨我。”
盯了他半晌,我的手,缓缓从他脖上移开,落回身侧。
“我多么荣幸啊,”低下下巴,季云思静静地看着我,口气轻佻,可眼中却盛满了悲伤,“……居然能让苏苏第一次动了杀念。”
“别说了。”倚着墙壁,我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杀人,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去做?!若是穿越之前,那可是触动刑法的重罪。
“为什么不说?”他靠过来,额头抵住我的,修长精壮的手臂像蟒蛇一般缠上来,“杀人又如何?你不杀人,别人就杀你、杀你最亲近的人。苏苏,这就是现实。”
茫然地回望着他,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逼我。我只是个小小的管家,又不是江湖中人,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努力平复心情,我声音微哑道:“放我走好不好?我想回去……”
“我不会放你走,也不会让你回去。”他抬手一下一下顺着我披在身后的发,像是在呵护一件绝世珍宝,“苏苏,我不会放你去死。”
“死?”我奇怪地看着他。
“不好奇为什么至今没人来寻你么?那是因为这片山谷,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见我疑惑不解,季云思放软了语气,抚慰般地叮咛道:“苏苏,只有待在这,你才算安全。”
“……你这什么意思?”
季云思垂眼,怜爱地看着我,然后伸手摩挲我着的脸颊,“苏苏,一出了这山谷,可全是想取你性命的人。”
“!”我震惊地看着他,一时失了言语。
“你以为我将你抢来这,只是为了阻止你和温茗成亲么?”言及此处,季云思脸上的笑意散去,满目肃然萧杀,“你可知,有人在凉国杀手界下了悬赏令,就为了你这颗项上人头。”
面上一颤,我霎时呆愣――悬赏令?有人为杀我,下了悬赏令?
“苏苏,你不知道你这颗小脑袋现在多值钱。”
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季云思笑笑,放在我的脸边的手,沿着脖子滑下,停在我的锁骨间,“自然是因为你的秘密。”
“……承子印?”
“是。”他点头,忽而又问:“知道这个悬赏的人是谁吗?”
我摇头。
“庆国太子,唐玄澈。”
阿澈?!
“很不可思议是吗?”见我呆滞地点头,他笑笑,继续说:“我也是,没想到苏苏竟会和庆国的太子殿下有同样的承子印,居然是庆国的皇女殿下。”
我……是阿澈的亲姐姐?
“若非苏苏是这个众矢之的,我还真没兴致去查那悬赏之人的身份。这一查,居然查出了这个惊天秘密。”
“可我的承子印是黑色的,皇家的,应该是朱红色……”
“那是为了覆盖了原本的颜色,承子印颜色调后,便会呈现出黑色。”顿了顿,季云思补充道:“这是项秘术,鲜为人知,不过也非不可能。”
“……”
“给你换了颜色、而非洗去印记的人,应该是为了保护你不引人注目猜疑,同时还给你留了取回自己身份的机会。”
“……”
“怎么,不相信?”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抬头盯着他的眼,我想从中辨认真伪,“为什么要告诉我悬赏的人是阿澈?你……和你背后的凉国朝廷又有何目的?”
闻言,季云思愣了愣,没想到我会这般猜想。须臾,他扯出一个苦笑,“你果然是不信我了。”
盯了他良久,我移开视线,一声道:“是你让我不敢再信你了。”
沉默片刻,季云思眼睫颤了颤,“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不想天天看你盼着那人来带你走呢?”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唐玄澈视你为肉中刺,处心积虑地要除掉你。上官涵是他的左膀右臂,你以为他会不知道这件事?不然,凭他的能力,为何到现在都渺无音讯?”
“……是你说这山谷‘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或许他只是未得入内罢了。”
“苏苏,”季云思重重一叹,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上官涵不会来的,送你出嫁的那一刻,他便选择了舍弃你。”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季云思挑眉,不以为意道:“你又知不知道,在你出嫁之前,他已领旨和凉国七王女的次女完婚?”
这个消息我竟从未听闻!脑中一白,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我震惊,季云思便知自己是猜了八九不离十,随即又道:“其实,你什么都被瞒在鼓里,他从来就没对你坦诚过。”
隐在袖中的手抖了抖,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即便如此,我也信他。”
“你怎么就这么倔?”见劝我不动,季云思蹙眉,“你就这么信他、不信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作一语。
“好吧。”读懂我的眼神,季云思不自然地偏头,绷紧牙关道:“你就那么执意过去,不肯正视现在?清醒吧!上官涵和颜府的人站在谁那边,你还看不出来?”
“……”
“现在到处都是要杀你的人,有谁站出来保护过你?”他抬手握住我的肩,强迫我正视他的眼,“苏苏,现在你可以相信的人,只剩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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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轻摇,季云思坐在对面,闭目养神。
我偏头,撩起车帘,看着倒退的群山。凉国深秋,比庆国的凉。冷风过,吹过枝头所甚无几的枯叶,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是北上的路,我们要去瀚都,凉国的都城。
自从那次争吵之后,我和他便开始了冷战。季云思是真的生气了,或者,被我的态度伤到了。这段时日他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直到七日前,他收了封飞鸽传书的书信,便一言不发地带我离了玉漱宫。
“不是说玉漱宫安全吗?”忍不住,我率先打破了我们间的僵局。
“在我身边最安全。”在我脸上倒腾的某人,抽空冷冷道。
“……”我识相地点点头。
“好了。”后退一步,季云思满意地打量着我的脸,递给我一面铜镜,“看看。”
接过铜镜,我看见镜子里映出一张中年女人的面孔,长相平凡,属于扔进茫茫人海就没了踪影、再找不着了的那种。
“如何?”
忍住眼角的抽搐,为我本就不算动人的面孔默哀片刻,我点头,“挺好。”
瞧出我的郁闷,季云思冷哼一声,“还不是你演技太差,选中年女人最好,不需要技巧,你可以本色出演。”
这话说的什么意思?我抬头瞪他,无声控诉――我看起来就像个中年妇女是不是?
被我哀怨的眼光逗乐了,季云思捏捏我的脸,露出这些日子来第一个笑容。
我的脸很特别吗?怎么他和上官涵都一个怪癖,动不动就在我脸上捏来捏去?手感好有错吗?有错吗?
将我收拾完毕,季云思也给自己易了容。那张倾国的妖孽脸掩在肉色的膏状物下,随着他手指在脸上蹁跹,铜镜中渐渐显现出一张陌生的脸孔。
“如何?”他回头,问道。
同样的身形、嗓音、衣饰,可那张脸却俨然是另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微妙。感慨之余,我蹙眉,不解问:“为何我是中年,你是青年?”
“因为我扮的,是你的夫侍。”
“……”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我对他的偏颇很是不满,“凭什么夫侍就得这么年轻,我就得这么老?”
“凉国以女为尊,都是老妻少夫。不奇怪。”
“那也不用差距这么大吧?”摸摸自己干巴巴还泛黄的脸皮,我愈发觉得他那张水灵灵的面孔很是碍眼,“把自己扮得那么嫩,不像我夫侍,倒像儿子。不然,你唤我声娘?”
闻言,季云思眼角抽抽,扭头,毫不犹豫地对着镜子给自己的眼角添了些细纹。
顿时,我心里平衡了。
坐在马车里,看了眼对坐闭目的平凡男人,我想到那日他满脸无语无力无可奈何的小模样,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