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很早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成帝这个位子, 坐得其实并不几多安稳。
——当年被选上来的“傀儡”皇帝日渐长大, 随着成帝的大婚、亲政, 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利益纷争尤为白热,但从华郡谢氏最终低头, 让自家的嫡女给成帝做妾开始, 再到后来的韩王府谋逆灭门案,成帝是一步一步的,将君权缓慢但牢固地集中到自己手中。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便就此高居御座、安然无忧了。
有利益的地方, 就会有纷争。
迫于君王的强势之下暂时蛰伏的世家,又有几个, 是真的心甘情愿地割出自己的肉来让利于民的呢?
只不过一部分是, 敢想不敢做的,而还有一部分,是敢想还敢做的。
而后者里, 也粗粗分为两类, 一类是想着如何直接换个“皇帝”试试的, 诸如萧河云氏, 以及当年在幕后隐秘给韩王府提供各项支持的洛阳世家, 还有一类, 则是想着, 我弄不死你,我还熬不死你的么?
——孝帝的儿子是怎么一个一个死完的,成帝自己当年是怎么被选中登基的......这些旧事, 可还没有过去多久呢。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去效仿当年谢阔之谋,扶持幼主,不冕而王......可惜他们大多没有谢阔的能力,却空有谢阔的野心——孝帝当年再如何,那也是文宗皇帝的长子长孙、英宗皇帝的唯一一个儿子,庄秉大长公主的亲侄子,谢尚书的亲外甥,人家嗣统正,血脉纯,腰板直,语气壮,谢阔能压得住他,也是孝帝他确实倚仗谢阔的才德,一时半刻离不得开,而如今那些空有野心却无大才的,却只会感慨,自己这一脉,平白就错失了像当年的谢家一样扶持新主、往上跨越一个阶级的大好时机。
——没有谢尚书的才德咱也不必怕啊,“新主”又不一定得是孝宗皇帝那般的血脉正统,找一个偏门郡王的庶出子,还愁压不得他喘不过来气么?
皇帝大了,摆弄不得,就想摆弄起皇帝的儿子来......这是成帝深恶痛绝的一件事,但他自己也清楚,这些阴沟蛆蝇的心思,是很难一时断绝干净的。
但成帝也决不允许自己步入先孝帝的后尘。”
大庄立朝几百年,洛阳勋贵世家多如牛毛,彼此之间又几代联姻,关系错综复杂,如数百藤蔓,盘旋于名为庄朝国祚的大树之上,直绞得成帝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一个诱饵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
但成帝又不可能真的舍弃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出去。
顾家姐弟的身世疑云,一开始,是从与陆沉珺不对头的贵妇圈子里传出来的,也没有指名道姓地说那是成帝的种,只是暗暗地内涵陆沉珺这一胎怀的可真是“巧”,久而久之,忠勇伯夫人心生疑窦,婆媳之间闹了好几次不痛快,全叫外人瞧了笑话去,但不知怎的,几番波折下来,流言越传越歪,就歪到了成帝的身上......
“可是这......”钟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并不喜欢陆沉珺,对顾家那对姐弟俩,更是毫无好感,但是......他们毕竟,至少在一开始,是完全无辜的。
明明毫无关碍,却莫名其妙地就被拉下了水,毫不知情地被利用、被捧杀、 成了皇帝监视群臣反应的绝佳诱饵,成了这不多皇子的挡箭牌、替死鬼。
——如果幕后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当真想再效昔日孝帝年间的诸皇子惨案,他们一定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最后也是绝对不会再留着一条疑似“私生子”的漏网之鱼的。
而让皇帝失去儿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的儿子们,自己和自己先打起来......深宫里的皇子不好接触,可宫外所谓的“私生子”,可却是好拿捏的很。
顾一涵从出生,不,确切地说,是从那则流言愈演愈烈起,身边不知道就被埋了多少双别有用心的眼线、混入了多少不怀好意的钉子。
成帝用他来试探世家群臣的态度,反过来,那些别有用心的勋贵世家,又何尝不是在通过鼓动顾家姐弟的某些言行,来观察着成帝的反应。
钟情不期然的,突然就想到了上一世顾一楠出事后,成帝鲜有的沉默态度。
当时的钟情不明白,还只是单纯气愤于成帝那些所谓的“风花雪月”事,如今想来,成帝那时候......很可能本来是想再留顾家姐弟一段时日的。
只是钟情坚持。
钟情想到那之后不多久,自己就难产出事了......突然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钟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允僖上辈子,比她想的还要更早便进入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的视线。
成帝却误解了钟情这种惊惧交加的反应。
成帝顿了一下,退开半寸,目光沉沉地看着钟情惨白的脸色,好半晌,才又淡淡地补充解释了一句:“......朕只能说,至少在一开始,这个传言,不是朕起的头。”
成帝所做的,只是推波助澜而已。
但那也依然不是什么好品性的人能做得出来的。
成帝心内突然升起一阵淡淡的挫败感,过了好半晌,才不冷不热地憋出来一句:“朕只是忘了告诉你......朕确实,不是一个好人。”
这一次,却与方才的阴沉漠然不同,同样的一句话,却是带了说话人淡淡的自嘲在里面。
钟情怔怔地看着成帝彻底冷淡下来的神色,愣了愣,神使鬼差的,就迷了心窍一般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一下成帝的唇角。
“你在生气么?”钟情心里乱乱的,一时也捋不顺自己的想法,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成帝确实是在生气,但这种生气,与其说是在气钟情,倒不如说是在气自己,或者说,是气那个在钟情眼里,不择手段、毫无原则的不完美的自己。
成帝一直很清楚,在一开始的时候,钟情就是很喜欢自己的。
后来,则是变得越来越爱自己。
但这种爱,永远没有人会嫌多。
成帝知道,与外面这副还算不错的皮相不同,自己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畸形扭曲的怪物,那怪物看过了太多的世事沉浮,受过太多的虚情假意与利益算计,早已变得冰冷又不带丝毫的人类的性质,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真正能温暖到自己的,就立刻霸道地占住了,然后永不知足地,从那里来攫取自己需要的东西,日日复年年,从不满足。
可若是连钟情都觑见了自己好不容易在她面前撑起的完美却虚假的皮囊下的狼藉与不堪,她还会......
成帝告诉自己,她会的,她那么的喜欢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她都一定会的......
成帝发了狠地将钟情压在身下,自上至下地舔吻起来,附在钟情耳边,刻意压低了自己的音调,用蛊惑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地给钟情洗脑:“宝儿,别怕,朕不会伤害你的......别怕我......”
钟情被成帝亲的腿软腰软,意乱情迷之间,恍惚地看到成帝洁白如玉的侧颜,迷迷糊糊之间,就与那初见时站在荷花池畔偏过头来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陛下喜欢,喜欢这荷花么?”
钟情当时,是给自己打了好几遍气,才敢上前主动磕绊着去“攀龙附凤”的。
——“很漂亮。”
帝王的冕服套在少年人单薄的身板上,远远看上去,却似乎有点寂寥的味道。
他怎么会寂廖呢?念头一起,年少的钟情赶紧在心里摇了摇头,否认道:他怎么会寂寥呢?他可是,可是这大庄的皇帝啊,不知道有多少人,只钦等着巴结着他讨好处呢......自己今日过来,不也是为此么?
钟情便跃跃欲试地上去了。
沉浸在思考里的少年帝王被人突然出声扰乱了思绪,却没有半分被打扰的愠怒,略略侧脸,微微笑着看过来,轻声道:“很漂亮。”
恍惚间,叫人分不清楚他是在夸人还是夸花。
钟情的脸猛一下就涨红了。
然后就晕头晕脑跌跌撞撞地陷在那微笑里好些年,都再没能爬得出来。
母亲刚去那年,钟情难受得厉害,连月都撑不起个笑模样来侍君,后来成帝在三月三时于凌河畔叫人给宫妃们制备了河灯宴,满河满天的花灯,远远飘过来,漂亮的不可思议。
钟情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偷偷从里面拿了一盏荷花灯回去,捧在手心里,傻乐了好几天。
有一回叫成帝撞见了,成帝便微微笑着打趣她:“这么喜欢它?”
钟情低着头通红着脸地把河灯收了起来,她羞涩极了,没有敢告诉成帝,她是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成帝时,对方在华阳湖的风姿。
自然,她后来也渐渐地意识到,成帝那时候,其实是完全不记得了。
后来那河灯被放干了,皱巴巴的,抱琴见了,就问钟情可否要扔了,钟情不舍,就叫人先收了起来,第二年开箱找一件随礼时,偶尔又见了那河灯,早已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了。
就如同钟情少女时期最初的那片心意。
美好却经不得半点揉搓。
钟情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那少年站在荷花池畔,微微笑着,夸了她漂亮。
然后一瞬间,那漂亮的皮囊裂开,露出里面狰狞的存在。
一会儿是微微笑着,一边与钟情嬉闹着,一边云淡风轻地决定了威毅伯府的死局,微笑的假面下,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冰冷决然之色。
一会儿是阴沉沉的,漠然又阴森地告诉钟情:“一对‘私生子’,能帮着朕解决很多问题,也可以叫朕,看清楚很多事情......”
钟情打了个寒颤,突然惊醒了。
成帝也正睡着,只是他觉浅,几乎是瞬间便被钟情惊起了,闭着眼睛将钟情揽到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尤带着三分鼻音地安抚她:“......不怕啊宝儿,梦而已,朕在呢。”
钟情怔怔地坐着看了成帝好半晌,看得成帝都要完全清醒了,这才垂下头来,主动钻进了被窝里,贴到成帝胸前,闭着眼睛听他沉稳的心跳。
成帝眉梢微凝,抚摸着钟情光洁的玉背,轻轻地问她:“宝儿,怎么了?”
这回已经是完全清醒的语调了。
“没什么,”钟情依旧伏在成帝胸前,紧紧地抱住成帝,轻声道,“时辰还早......陛下再睡会儿吧。”
钟情想,我只是突然,好像想清楚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是更迷茫了。
钟情的眼睛莫名地湿润了。
她很想问成帝,今日是毫无血亲顾家姐弟,他大可随心利用......那来日,若是僖儿呢?
若是僖儿的性命与他的皇权相冲,他究竟会......钟情不敢问,她甚至连想也不敢想了。
就像她前后两辈子,其实一直都拒绝去深想当年的那场围场牧猎,为何偏偏就......是僖儿和二皇子被留在一处了呢?
谁是饵?什么是饵?什么不是饵?
年少迷情,到底不过是,一场空梦罢了。
钟情爱了个,连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爱的究竟是什么的男人。
她曾以为他温柔纯善,即使有着些许手段,剥开壳,里面也依然是柔软的存在。
不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