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在吴王府的时候,”寂静的深夜里, 成帝一贯清淡的语调, 也被赋予了些许漠然的意味, “......朕确实是与陆氏有过一纸婚约。”
“......母后那时候还只是吴王一个不甚得宠的侧妃,她年纪大了, 吴王又是个贪鲜好嫩的, 色衰而爱驰,她也并非多么有手段的人,朕那时候虽小, 却也隐约记得当时于内宅之内,我们院子在府里过得并不是多好......母后不能生养, 把朕当作唯一的期待寄予厚望, 但同时,她又并不是一个太有权/欲野心的人,往往每次朕犯了什么错, 她罚朕到一半, 自己倒是先不忍心地嗟呼哀叹了起来, 她惦记着以朕郡王庶子的出身, 日后怕是也分不了这王府的三分好处去, 早早的, 就挂念起了朕日后的生计。”
“吴王待她很是薄情, 她便不由地渐渐对楚襄侯府有了非同一般的依恋,三舅、四舅又与她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妹,她便觉得那才是自家人、朕日后说不得还是得靠着舅舅们的好, 慢慢的,就在朕的婚事上动了些心思......四舅家的陆沉珺与朕同岁,她看着觉得人家很是乖巧可人,又念着四舅膝下当时只这一个女儿,日后必当加倍疼爱,便极热情地一力促成了这桩婚约......朕那时候虽小,却也将母后当时前前后后的忙碌看在眼里,知道她是极满意这桩婚约的,是以一直到朕后来于洛阳登基,之后约莫有近两年的时间,每每孝端皇太后与前朝的爱卿们问起朕所属意的皇后人选,朕都坚持要履行早年的那桩婚约,不成想到最后......”
“是母后背着朕,”成帝言及于此,语气里不免带出来了丝丝的嘲讽,“与四舅先商量定了婚事作罢。”
钟情微微愕然。
这可与先前听闻的......不大一样啊。
先前不都是说,是成帝挚爱陆沉珺,即使是顶着白太后与谢家以及诸多皇朝勋贵的压力都不松口,最后还是陆家自己得体知分寸,晓得自家女儿出身平平,这才婉拒了成帝的好意......虽然传闻未免有所夸大,但毕竟有与其相差无几的事实作为佐证,这也是不管是傅皇后还是婉贵妃,对着陆沉珺,都颇感微妙的缘由所在——你们这些世家贵女、皇后贵妃,不论几多优秀,在陛下心里,那可都是人家陆姑娘之后的备选。
如今听来,成帝当年坚持昔日婚约,却不是为了陆沉珺,而是因为陆太后?
大抵是钟情脸上的狐疑之色实在是太明显了,成帝见状,不由低头苦笑了一下,反问钟情道:“朕昔年大婚时,尚且才不过一十有二......又能如何在总角、幼学之年,就对一个人用情至深到那地步?”
“更何况,朕小的时候,说起来,与陆沉珺也并不多相熟,她来的再是勤,也多是去母后那边,顶多混个脸熟的地步,两个彼此都没说过几句话的人,如何去用情甚笃、一往情深了?......朕不喜爱她,她怕是也未必有把朕放在心上,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净是些无稽之谈。”
钟情不期然地,就想到了上一世自己与大皇子允康之间的桃色传闻来,讪讪地笑了一下,低着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成帝却误解了钟情此举的意义,还以为钟情是敷衍着不愿意信,顿了顿,又补充解释道:“母后与四舅商量此婚书作罢后,母后的想法暂且不论,朕却是就再没动过要陆沉珺进宫的心思,也直说过许她任意另行婚嫁......只一开始,是陆沉珺及笄那年四舅去了,她守了三年孝,待到孝期满了,原先与人定好的婚事也早作罢了,年岁又确实大了些,母后便对朕道,无论如何,就是念在当年的婚书上,看在陆沉珺如今一十有八不好婚嫁,就要朕纳了她罢了,也算是为了当年的婚书负责。”
“......朕当时早忘了陆沉珺的模样,只是母后既坚持,朕便也没有反对,无可无不可的,就默许了让陆沉珺入宫,可惜那年不赶巧,简王伯祖父过世,朕便停了当年的选秀,此厢碰上,陆沉珺却是再也拖不起了,朕就也再次告诉了母后,要陆氏沉珺另行婚嫁,母后不听,朕又亲自召见了三舅,单单为着陆沉珺的婚事,前后折腾了几个月,这才将将定下,结果后来......”
成帝说到这里,也是一时颇为无语,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谁料她那未婚夫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眼看着都婚期将近了,却外出游湖狎妓,与人争风吃醋,被打落到水里,回来伤了风寒,没到三个月便去了。”
这么一番前后折腾下来,就拖过了陆沉珺花信之年,拖到了成帝十五年,拖到了安宝林、云贵人与钟情三个前后爆出有孕的消息。
孝纯皇太后的心思就彻底活络了。
一方面,陆太后心疼侄女的遭遇,确实陆沉珺当时也没有什么比进宫之外能容的她更好挑拣的选择了,另一方面,陆太后又极度地想要下一个孩子,故而当时,陆太后一边整日整日地召陆沉珺入宫,在成帝面前露露脸,再给成帝打打感情牌,希望二人倒是尽早地浓情蜜意起来,另一边,又忙个不停地去紧紧盯着钟情肚子里的孩子,在暗示陆沉珺有意让她入宫的同时还拿那个孩子来吊着陆沉珺,以此来攫取这个侄女更多的信任和支持......最后现到钟情面前,闹得二人之间至今龃龉难消。
钟情忆及往事,也不由垂下头沉默了片刻,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一件让她脊背发凉的事情——既然如成帝所言,他与陆沉珺之间,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客气至宾,那前世的那些传言,那些关于陆沉珺那一双儿女身世的诡谲流言......是怎么传扬开的呢?
即使是在上一世,钟情也从不相信什么陆沉珺的那一对子女是成帝的私生子的鬼话,即使不论成帝膝下子嗣单薄,万没有将自己的亲身骨肉往外推的道理,就是看忠勇伯家老夫人的态度——顾夫人疼爱幺儿,爱惜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那哪里是个会愿意让自己的儿子给皇帝养孩子的深沉性格?!
但陆沉珺怀孩子的时机,也确实是太巧了。
在众人眼里,陆沉珺是差点入宫却因故止步,仓促备嫁,到顾家不足三个月,就爆出了喜讯。
这个时间点,怎么看怎么觉得微妙。
流言越传越盛,甚至因为成帝膝下子嗣之单薄,反而愈发有人相信,这也是上一世在顾一楠敢把自己的堂姐绊倒到热油锅里后,只是单纯地一味哭泣辩解,忠勇伯府一时半会儿的,都不敢处置她的缘故所在——他们那是投鼠忌器。
若不是皇帝的女儿便罢了,当若当真是了呢?这个风险,谁能冒的起,忠勇伯府已经沉寂太多年了,经不得天子的雷霆一怒啊。
这也是在钟情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对顾一楠的憎恶后,忠勇伯立马就腰板挺直地站出来“大义灭亲”,把顾一楠姐弟除籍的缘故所在——他们未必就是相信顾一楠绝对不是皇帝的女儿,可以随意处置了,他们就是单纯的,望风站队而已。
一对犯了错且还未被认回去的私生子,和今上盛宠的钟妃娘娘......该往哪边站去,谁人心里都有数。
忠勇伯那是在夹带私货地给钟情表忠心,当然,也是顺带地给自己本就喜爱的侄女出气。
但钟情至少以为,成帝与陆沉珺之间,是当真有过那么一段的,不然不可能坐视那等无稽的流言越传越盛......可如今成帝告诉钟情,他与陆沉珺,彼此之间,都从未生过半分情意。
既然如此,那为何......
钟情的脸色猛地变了,不由想到了内心深处某个完全不敢多想的猜测,顿时难以置信地看向成帝。
“这是怎么了?”成帝有些好笑地摸了摸钟情那双被瞪得更大的杏子眼,不解道,“......这么看着朕作甚?”
“陛下是否知道,洛都有流言,”钟情喉咙发紧,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牙齿微微打着颤,询问成帝,“说顺安郡主的那两个孩子,是,是......”
钟情说不下去了。
成帝脸上闲适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月色之下,他的眼眸深邃幽沉,让钟情完全看不清楚里面的颜色。
钟情突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身边的这个男人。
须臾后,成帝低低地笑了一下,低下头,温柔地吻在了钟情那双盛满了惊惧骇然的眸子上,轻轻笑着道:“知道什么?他们都说那是朕的私生子么?......宝儿,朕好像从来都没有正式对你说过这句话......”
“朕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钟情怔怔的疑问被吞没在了成帝的唇齿之间,成帝按住钟情,一边温柔地舔吻着,一边轻轻地笑出了声。
“一对‘私生子’,”与成帝甜蜜柔软的语调截然相反的,是那语句之中的漠然森寒,“......可以帮朕解决很多问题,也可以让朕,看清楚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