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贤妃娘娘幽魂的陪伴下,在永寿宫欢快地跳来跳去、无忧无虑地咯咯笑着的小羲悦……是长宁侯几乎从未见到的, 如此毫无负担, 纯粹的因为快乐而快乐, 因为高兴而高兴,因为想笑而微笑的妻子。
长宁侯狼狈地捂紧了泪意陡增眼睛, 但唇角, 却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了起来。
“信哥儿?”钟情倾身过来,探过手来似乎是想摸一摸长宁侯的脑袋,可惜没有探到, 也就只好隔着一段距离担忧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长宁侯,关心道, “……是哪里有不舒服么?还是请个太医过来瞧瞧吧!”
“不用了阿娘, ”四皇子允僖想也不想张口便替长宁侯拒绝了,信口胡诌道,“大头他没事的, 他就是在外面担忧得太久了、又实在担心得厉害, 就想进来亲自看一眼阿娘您的情况如何了而已, 看过就走的……”
成帝:……
成帝:不是, 有你们什么事儿啊?——怎么还担忧得太久?担心得厉害?你们担心个什么啊?轮得到你们这群臭小子来担心么?!
成帝的心里顿时就颇为不是滋味了起来。
“大头, 快来, ”四皇子允僖才不去看他父皇那青黑如锅底的微妙神色, 一招手,示意长宁侯赶紧过来,拼命地给他使眼色道, “刚才在外面不是你自己急着要进来的么?怎么现在进来了反而要害羞了……自家人,不用讲那么多虚的,还是赶紧直接过来拜见你义母吧……”
长宁侯:!!!
长宁侯:义母???!!!
长宁侯缓缓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到钟情床前,垂着头,神色极其复杂地跪了下去,犹豫了好半天,张了张嘴,愣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把那句“义母”叫的出口,哼哧哼哧半天,却是叫出来了一声:“母亲……”
长宁侯认真地在心里补充道:母亲,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羲悦和孩子们的。
四皇子允僖:……!!!
郇瑾:!!!
成帝:???
只有钟情完全没有在意这其中的差别,微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长宁侯的脑袋,温柔问道:“信哥儿没事就好呐……”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说啊,可千万不要硬忍着啊……”
剩下的,钟情再轻声细语地叮嘱了些什么,长宁侯已然全部都听不到了。
——因为在钟情的手放在他脑袋上的那一刻,红光大绽,于长宁侯的视野里,一缕睡得迷迷糊糊、满脸安详幸福的残魂从钟情怀里飞出,顺着指尖落到长宁侯手腕间的那根系着铃铛的红绳之上,乳白色半透明的武宗皇帝揉了揉眼睛,呆呆地坐在长宁侯的手腕上,仰望了一下骤然比自己大了好几倍的“大司马大将军”,脸上难得的,竟然带了几分写着“哇”字的稚气。
长宁侯勾了勾唇,微微一笑,右手覆上左手腕,下一瞬间,君臣两个手拉手,被整整齐齐地拽飞了出去、拽离了那间产房。
又是来时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深渊,只是这一次,长宁侯右手按住自己腰间的潺水剑,左手却是紧紧拉着一个完全在状况之外的武宗皇帝陛下。
武宗皇帝挠了挠头,直到这时候,才隐隐约约反应过来发什么了事情——大头这是跑来救自己的吧,唉,一时在阿娘怀里睡得太舒服了,险些都彻底迷了神智留在那里了……
武宗皇帝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长宁侯道:“羲悦呢?羲悦她不知道的吧……”
长宁侯一言不发,微笑以对。
——陛下您自己觉得可能么?
武宗皇帝垂头丧气地别过脸,唉声叹气了起来。
长宁侯懒得搭理他——陛下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做得出什么事,当然,也要做好回去后会面对羲悦什么样子的怒火的准备……
——至于我嘛,我自然是无辜的,羲悦怀着孩子,可不能憋着气了,自然得在某人身上发泄发泄,出出火。
只是长宁侯还没有作壁上观幸灾乐祸多久,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尖利的谩骂声:“傅怀信,你生是我们虞宁侯府的人,死也得为了我们悌哥儿和这座侯府而死!”
“……你究竟有没有搞清楚,到底是谁救了你、谁养了你、谁让你了今天这地位!现在侯爷死了,人走茶凉,连你都要背叛他和侯府了么?!”
“你听好了,我不许!……青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你既然好不容易才追随着宁寿王走到今天这一步,而今人家荣登大宝了,怎么着,你连个从龙保驾之功都捞不到就算了,还要被排挤出洛阳城了啊?”
“不去,告诉你那好兄弟皇帝,你不去青州!……你记好了,你就是死,也得是为了悌哥儿才能死!现在悌哥儿需要你,你就只能留在洛阳!青州?想也不要想!”
覃氏双手叉腰,对着面前竟然胆敢违背了她的主意的傅怀信破口大骂,而青年的傅怀信紧紧抿着唇,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听着,覃氏足足谩骂他的背信弃义、无耻忘恩有一刻钟,才口渴地歇了一下,让丫鬟奉了杯热茶润润嗓子,而青年的傅怀信,就那么跪在堂屋面前,承受着偌大的一座侯府内内外外,所有仆人或同情或嫉恨,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武宗皇帝冷冷地嗤笑一声,狠狠地冲着身边的长宁侯的脑门拍了一巴掌,气哼哼道:“知道么?那个时候,朕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像现在这样!……狠狠地敲敲你的脑子,看能不能把里面的水敲出来!”
长宁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去回忆自己那一生中,近乎是最黑暗的那两段日子——侯爷早逝,智哥儿失踪于乱军之间,勇哥儿没了……而唯一被自己活着救回来的悌哥儿,回到洛阳城里的第一件事,只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尽快承爵。
吊唁、奠仪、丧礼……勇哥儿甚至连个被光明正大地下葬的机会都没有,安姨娘抱着儿子的衣裳哭得肝肠寸断,傅怀信去找覃氏商量,得到的,不过是一场自取其辱的谩骂与嘲讽。
此后北上追随年少的武宗皇帝征战十二盟,双方之间,再无多话。
——不过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日子,在武宗皇帝南下登基之后,又被狠狠地打破了。
在傅从楦死后畏畏缩缩地夹着尾巴过了几年的覃氏和悌哥儿,在看到身份地位紧跟着武宗皇帝水涨船高起来的傅怀信时,登时又一次趾高气昂了起来,以“养母”和“幼主”自居的二人,在傅怀信这里,生生地磨掉了自己对虞宁侯府、对傅从楦的最后一丝眷恋。
而这一幕,正是发生在傅怀信领诏出兵青州之前,覃氏闻讯后大为不满地将傅怀信叫回了府里,当着满府上下的仆人将傅怀信痛斥一番,严令禁止傅怀信领兵青州。
——而尤为可笑的是,覃氏不同意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觉得,有傅怀信这个“皇帝好兄弟”在洛阳,自己和悌哥儿出门做客,都能多受别人三分青眼,都能让她扬眉吐气,再复昔日“侯府夫人”的荣光。
“最后总是与那对母子纠缠清楚了,”长宁侯淡淡道,“……欠他们的,也尽都还了,如今再看,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了。”
“欠他们的?”武宗皇帝简直气坏了,怒极反笑道,“……你只记得欠那对蠢不自知的母子俩的要还,那覃氏不过养你几天,你就砍了自己的小拇指来还她的那狗屁‘养育之恩’?……那这么说,你欠我的呢,傅大头,你欠朕的,是不是该把自己的脑袋割了才能还的了?!”
“榆木脑袋不知变通!”
“陛下……”长宁侯苦笑地告饶道,他自然知道武宗皇帝这话,倒不是想要挟自己什么,纯粹是生气于自己当时的冥顽不灵,更深的,也是为自己不值罢了,不过——
“断指,”长宁侯淡淡道,“从不是为了还恩,而是为了绝义,而且……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覃氏他们。”
话到最后,长宁侯的脸上浮起了几丝淡淡的红晕。
武宗皇帝:???
无边无际的漆黑深渊里,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绚烂的花丛,花丛里,羲悦长公主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转身就想离开。
青年的傅怀信跪在地上,仓促地起身想拉要离开的羲悦长公主,结果一个用力过猛,自己狼狈地倒了下去。
“长宁侯,”羲悦长公主不安地回过身来,伸出手想拉栽倒在地上的傅怀信起来,惊慌失措地重复道,“您不要,不要这样……”
“我们,我们不合适的,你不用管哥哥的,他都是随口胡扯的,从来没往心里去的……”
“殿下,”傅怀信颓丧着脸坐在地上,也不起身,直白地问道,“……至少至少,给臣一个被出局的原因吧?”
羲悦长公主定定看着自己身前的青年。
“臣是真心喜欢您的,”傅怀信苦笑着,低头搓了一把脸,无奈道,“好吧,也许臣的年纪,嗯,也没什么好‘也许’的,就是大得多了些……”
“但是羲悦,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的。”
“同情同情年纪大了些的糟老头子吧,”傅怀信狼狈道,“……至少至少,给他一个自己被拒绝的理由。”
羲悦长公主长公主回身,定定地看了自己身前的青年许久许久,他看上去,是真的很沮丧和失望……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
羲悦长公主苦笑了一下,缓缓地抬起手,摘下了自己下半张脸上的面纱,极其冷静地告诉青年的傅怀信:“长宁侯,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们真的不合适。”
“这……就是理由。”
羲悦长公主扯了扯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
“所以呢?”青年的傅怀信坐在地上,认真地看着羲悦长公主的脸,从上到下,一丝不漏,认真得让羲悦长公主心里都有了些情不自禁的狼狈与怯懦。
而那青年却还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只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双眼里写满了执着,问羲悦长公主:“殿下,所以呢?”
羲悦长公主咬了咬唇,面无表情地冷冷道:“所以,如你所见,我的脸上是有瑕疵……”
“可是殿下,”傅怀信伸出手,搭在羲悦长公主轻轻颤抖的手背上,温柔道,“……臣现在,也是一个残废了啊。”
——勇武过人、盖世无双的长宁侯傅怀信惯常用剑的右手之上,赫然,已经只剩下了四根手指。
羲悦长公主愕然地垂头看着,完全是下意识地,将傅怀信断了一指的手捧到了自己脸前,震惊地看着。
——这时候,倒是难得的多了一丝不一样的稚气,也只有这时候,才能从这副娇弱小巧的少女身躯之上,看出一些符合她年纪的东西。
再不是往常出现在人前时,那从容不迫、冷静筹谋、算无遗策的模样。
“殿下,没有人是完美的,”傅怀信唇角微勾,轻轻反手握住身前这年不过十五的少女娇嫩的柔苐,温柔地告诉她,“……不要嫌弃臣这个残废,好不好?”
武宗皇帝:……
武宗皇帝:!!!
武宗皇帝:艹艹艹!
“你就是这么把羲悦骗到手的?!”武宗皇帝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回到过去打死那个一度还大力撮合着两人的自己,“……你早盯上羲悦了是不是!装什么装!艹!亏得朕那时候还真心实意地替你不值过!亏得当时朕还一度以为……”
“陛下,”长宁侯唇角微勾,笑得满面春风,眼角眉梢的得意能让武宗皇帝看了之后恨不得当场揍死他……长宁侯惺惺作态道,“没办法的,臣和羲悦是两情相悦的,就是陛下不撮合,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当然,陛下当时的好意,微臣还是心领了的。”
——虽然武宗皇帝全程,几乎都是在帮倒忙吧。
不过这话,长宁侯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欠揍地说出口了
武宗皇帝简直要气疯了,扑过去就要打人,好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的出现,替得意的长宁侯吸引了一部分武宗皇帝的火力。
成宗皇帝坐在谨身殿里,与还未过世的虞宁侯傅从楦对坐弈棋,黑白之间,成宗皇帝突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朕知道,他心中,必然是十分恨我的……然,我是爱着他的。”
武宗皇帝的动作猛地僵了一下。
“从楦,”成宗皇帝疲倦地阖了阖眼,伤感道,“……朕能不能,把他交给你呢?”
傅从楦抬了抬眼,沉沉地看了过去,那双洞察世事的双眼里,满满的,映的全是眼前这位帝王的无力与悲凉。
“他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成宗皇帝垂了垂眼眸,似乎是想掩饰自己的狼狈失态,但语气里,却仍是难以掩饰过去的难受与伤心,“朕记得,他小时候,是一个很喜欢撒娇的孩子,不只是对他母妃,宫里稍微上了点年纪的,都很喜欢他,就是对着朕,偶尔犯了错不敢告诉他母妃时,也会软乎乎地来求朕的……”
“不能再让他呆在洛阳了,再呆在宫里,只会让他被永无止境的仇恨与戾气拖下深渊,被彻底地蒙住双眼,迷住心智……从楦,朕想把他,交给你。”
“……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