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皇帝捏紧了手,手背上, 条条青筋绽起。
“陛下, ”傅从楦沉默了一下, 委婉地开口提醒道,“四殿下的心结在哪里, 您应该是比臣更清楚的。”
——所以, 微臣并不觉得,让四殿下跟着微臣,就能解决什么问题了。
“朕知道, ”成宗皇帝苦笑了一下,推开棋盘, 呆呆地盯着虚空出了一会儿神, 喃喃道,“从楦,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 你懂么?”
“他想杀的人太多了……可这其中, 却并不都是那么好一刀砍了的。”
“你带他离开洛阳吧, 北上或者南下, 随你决定……朕不想, 叫他背上弑兄的名声走下去, 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这一切的一切,都该由朕自己亲手来了结。”
傅从楦沉默了半晌, 一掀衣摆,跪下领旨。
“狗屁!”武宗皇帝双眼怒红,憎恨地瞪着成宗皇帝破裂开消失在无边漆黑里的碎影,破口大骂道,“全他么都是狗屁!朕要用你来爱?”
“你的爱对朕来说,分文不值!懦夫!庸才!蠢货!少他么为你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了!如果不是你这个懦夫,我娘会死?如果不是你拦着,我娘能死了十年了都还留着当年那些……”
“陛下,”长宁侯借着红绳按住武宗皇帝的愤怒握起的右手,劝诫他,“冷静点,先帝也有他的不得已……”
“连你也觉得,”武宗皇帝愤怒地瞪着长宁侯,暴怒道,“老白脸这屁话还有道理了?谁给他的脸!”
“如果当时不是先帝拦着,”长宁侯倒完全不怕武宗皇帝这怒发冲冠的暴烈模样,毕竟,他见过的实在是太多了,长宁侯冷静地反问武宗皇帝道,“当时您第一个杀的,会是先贞顺皇后吧。”
可是后来证明,贞顺皇后是完全无辜的。
如果您当时真的逞一时之怒火,杀了贞顺皇后而后快……待得真相大白那日,陛下在早夭的二皇子墓前,又该如何自处呢?
武宗皇帝一时哑了火,继而愤愤道:“可是后来,裴允康,孝端,羲和……这些贱人,哪个不该死?哪个不是我杀的!哪个是他亲自解决了的?”
“羲和公主昔日,早在陛下亲自动手之前,就已经被先帝下旨幽禁、得知真相后疯得很彻底了,”长宁侯拧眉道,“陛下当时,本来也没必要,非脏了自己的手的……”
“疯了又如何!”武宗皇帝愤怒道,“疯了就可以逃脱一死么?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不,”长宁侯顿了一下,冷冷道,“臣只是觉得,比起这样的折磨,直接杀了她,反而是便宜她了!”
——对于害的自己的妻子一生抱着那样遗憾的罪魁祸首,谈起羲和公主时,长宁侯那不为人知的愤怒,从不比武宗皇帝少到哪里去。
“当时大皇子与孝端皇太后,死了哪一个,”面对陡然沉默下来的武宗皇帝,长宁侯的语气也温和了下来,冷静道,“后来与白党或者反扑的谢党斗得你死我活的,可就是陛下我们了……陛下,没必要的。”
“而且,微臣想,先帝当年,本也是想亲自解决了这些人再走的,只是可惜当时,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武宗皇帝怔怔地重复道,“什么来不及?”
“先帝驾崩前,”长宁侯沉默了一下,心疼地看了身旁的武宗皇帝一眼,想了想,委婉地如此道,“是在永寿宫里,发现了贤妃娘娘被幽禁其中的散魂……先帝驾崩当夜,贤妃娘娘回了往世。”
武宗皇帝的脸色骤然白了一白。
“朕该猜到的,”武宗皇帝低着头,喃喃道,“朕本该,早就猜到了的……朕只是,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也是不敢。
长宁侯沉默了下来,拉着武宗皇帝继续安静地向前走。
白光破开黑暗前的最后一幕,是傅从楦死在榆林关前,与麾下众将正商讨着如何守城的场景。
几个谋士力劝往西边的太原撤,呼尔韩率十二盟精骑气势汹汹而来,大庄守军防备不及,全然不是其对手,傅从楦麾下最得力的谋士慷慨陈词,激动地劝傅从楦率榆林边军回守太原,弃榆林而保关中,以最大限度地保守回击之力。
傅从楦听了,沉默许久,散会后,却是召来心腹,问到宁寿王的行踪。
听得心腹禀告之后,傅从楦沉默良久,却是缓缓地将沙盘旁边墙上的长弓取了下来,缓缓地,但很坚定地告诉心腹道:“宁寿王就在榆林东边的乾安,不能西撤……再往西退,殿下那边,就要出事了。”
“硬守吧!”傅从楦拉开长弓,那张往常一贯端和沉肃的脸上,浮起了一直被他掩埋在温和的面具之下的怒火与恨意,“守不住也得守!呼尔韩杀伤我大庄子民数万余,这一战,就让我们,从头到尾,算个清楚吧!”
“传令下去,让百姓和妇孺们火速出城,或往西去太原,或往南入关中……要离开的,今夜酉时之前,必须全部离开!”
“儿郎们,呼尔韩掠我大庄财物、屠我大庄子民、辱我大庄妇孺,”榆林关前,傅从楦一拉长弓,冷冷喝道,“此等血海深仇,今日,就让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武宗皇帝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虞宁侯死守榆林关那一战,从早到晚,酣战两天三夜,死我大庄儿郎者……共计,两万三千余人。”
长宁侯敏锐地察觉到了武宗皇帝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赶紧握住他的手,强调道:“陛下,那不是您的错……”
“怎么会不是朕的错呢?”武宗皇帝震惊地扭过头,难以置信道,“他们本来不必死的,都是因为朕,因为朕当时在乾安,傅从楦怕朕遇险,才决心死守的……”
“那一场,打得太惨烈了,根本就是在以命换命,以血换血……而那些,本来都是不必要的!”
“可是陛下,”长宁侯握住武宗皇帝手,诚挚道,“我们最后守住榆林了,我们守住了,所有的牺牲,就都是值得的!”
“侯爷他们,也就都没有白死。”
——不然失榆林关再收,死伤的无辜百姓,只会更多。
武宗皇帝狼狈地捂住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喃喃道:“可是至少,至少傅从楦本来,是不必死的……”
如果他当时选择西撤入太原的话。
“陛下,”长宁侯温柔道,“这是侯爷他自己的选择,他不会怨怪任何人的。”
“就算他在世,也只会告诉您,与您没有关系的,与任何人,也都没有关系的。”
“战死沙场,本来就是,为将者的宿命。”
武宗皇帝沉默着没有说话。
只是在白光彻底覆盖之前,武宗皇帝紧了紧拉着长宁侯的手,困惑地喃喃自语道:“大头,你说朕造的杀业,是不是太重了?”
有些战争,是破釜沉舟也要必须胜利的。
而有些战争,本在一开始,就不是那么必要的。
就如同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武宗皇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喃喃在心中复道,有些人,是必杀之人,而有些人……却是可杀可不杀之人。
我是不是真的,杀了太多人了?
二皇子允晟的那一巴掌,隔着两世的光阴距离,再一次,狠狠地甩在了武宗皇帝的脸上。
“明正典刑,始得而诛,”武宗皇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轻轻道,“也许二哥,才是对的……不,二哥,才是对的。”
长宁侯微微一哑然,还没来得及开口,白光覆盖,两个人便同时都醒了过来。
武宗皇帝一睁眼,就是羲悦长公主拖得老长老长的晚娘脸。
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去湿帕子的那种。
武宗皇帝顿时把什么战争不战争、杀人不杀人的问题抛之到了脑后,讪讪地举起双手,低声下气道:“好羲悦,别生气,你听哥哥说,哥哥这一趟呢,知道了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呢……”
“比如说,你小时候告诉哥哥说,你虽然没有见过阿娘,但你只要去永寿宫里转一转,就好像感觉到了阿娘一样……哈哈,其实不是你的臆想,哥哥之前也不该笑话你的,是阿娘真的就在呢!”
“她看着我们长大成人,我们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她都在。”
“阿娘她一直看着我们、陪着我们羲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