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缕幽魂飘飘悠悠,从上到下泛着乳白色的半透明微光, 却是已经近乎要散完了。
为首的玄衣道人面色严肃, 异常严厉地瞪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帝王, 直言不讳道:“九世鹿豕蝇蛾乞丐命,才修得来一世的帝皇之威, 陛下当真想好了, 要拿您自己这辈子的帝王命数去救一个三魂六魄皆已散成碎片、离魂飞魄散、神魂俱灭只差临门一脚的孤魂野鬼?”
“拜托道长们了,”双鬓斑白的青年帝王温柔地敛起那片已然沉沉睡去、毫无意识的飘飘幽魂,并没有去与玄衣道人多作辩白, 说些什么诸如“这并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这是朕的心之所爱”之类的令人闻之唏嘘落泪的深情言论, 只微微笑着, 温柔地重复了一遍,“……拜托道长们了。”
“都道帝王家,最是薄情处, ”玄衣道人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位冷静得可怕, 显然是心意已决, 而非逞一时意气之言的青年帝王, 严肃刻板、皱纹层层叠叠得能夹死蚊子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惊诧之意, 不咸不淡地点评道, “陛下倒是难得情深。”
“只是您需得想好了, 纵然您再是深情,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得起的。”玄衣道人冷冷地审视着那虽已经面容模糊,但依旧能从模糊的眉宇之间看出其生前之绝色的幽魂, 心中淡淡地嗤笑了一下,红颜枯骨,世俗之人,总是看不穿……
红粉皮囊,恶臭心肠的,这世间本就不少了,玄衣道人也并不多么想去助纣为虐,故而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告诉那位青年帝王:“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已逝之人,一个死了之后逃脱地府拘魂、被束缚于死前之地近十年、怨念不化、神魂意智早已被磨得消散于五行天地之间的,恶鬼。”
“且不说陛下纵然敛回了这恶鬼的神魂,也难与她再续前缘……就是陛下一心以命换命,也当真确定,您最后拿帝王之命换来的,还真的是当初的那个人么?”
——再是美好的人,在死后因怨念不化,强到逃脱地府束缚,最后又被幽禁在同一个地方近十年,竟然还不散去?……不是恨意滔天,便也该早已被折磨得迷失了本心。
青年帝王呆呆地跪在地上,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突然慌了神。
玄衣道人心想,若是能迷途知返,现在就放弃了那个可笑的念头,倒也是不错——
“宝儿她,”青年帝王通红着眼睛抬起头,看到那绝色女子近乎散去的神魂时,他没有哭,说出愿舍去自己一世帝王气数的话时,青年帝王的神色更是异常的平静,此时此刻,他却是骤然落下了泪来,颤抖道,“她被困,困在这宫里,近十年?”
玄衣道人眉头微皱,看皇帝这神色,便知道事情没自己想的那么轻易便能解决了……叹了口气,青年道人虽并不如何愿意,但还是实话实话了:“死后怨念不化、心愿未了者,不入地府,困于生前所居之地,此于玄门一道,曰‘缚’。”
“‘缚’者,一般而言,并不会主动去伤害世俗之人,只是要么想方设法报了自己的冤屈之仇后自然散去,要么安安静静地等着心愿了结。”
“故而我玄门中人,即使见得,也并不会去主动伤害他们……他们既不入地府,日后自然也不得轮回,时机到时,神魂消散于天地,再无来生。”
——如若不是这位青年帝王想叫他们出面帮忙收集的是一个“缚”的散魂,换了其他怨气滔天的厉鬼,玄衣道人早一桃木剑戳过去,超度不了就直接砍了,哪还会在这里和皇帝废话这么多。
皇帝又如何,出世之人,早不在乎这世俗之内的熙熙攘攘了,更何况,更是帝王迷恋已死之幽魂,有真龙之气的纵容掩护,才更该是他们玄门一道人人得而诛之的“清君侧”对象。
“不能怪她,”青年帝王呆呆地坐着消化了许久,怔怔地出了神,眼泪一颗一颗地滚下来,轻轻地虚虚抚摸着那片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马上就要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的幽魂,喃喃道,“不能怪她有怨气,是朕的错,是朕没有护得住她,也没有护得住孩子们……都是朕的错。”
玄衣道人看着青年帝王这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难得的,对其用情之深,动了些许的恻隐之心。
“陛下是中兴之主,”玄衣道人难得真情实感地夸赞了地上跪着的青年帝王一句,直言不讳道,“自登基以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保持仁君本心,我大庄这三十年来,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之百姓较前代少了至少三分之二,使得这江山,重显河清海晏、歌舞升平之象……您身上福泽深厚,更有国之重任,应当妥善保重自己才是。”
“若是陛下实在放不下,贫道愿领门下众弟子,亲为这位娘娘超度。”
——至于以命换命的事情,还是算了吧!玄衣道人如此委婉地劝诫青年皇帝道。
帝王易位,权利交接……下一任的皇帝,可未必就是仁君明主了,玄衣道人可不想万一真出了社稷之危,这份因果,再牵涉到了自己与门下弟子的身上。
“道长们若为宝儿超度,”青年帝王呆呆地问道,“又会如何?”
“可消弥其怨气,”玄衣道人实事求是道,“使其安息于天地,免得日后再受玄门之中有心之人的驱使。”
“来世呢?”青年帝王皱眉道。
“没有来世,”玄衣道人老老实实道,“她已经错失了进入地府的机会,又已经虚弱成了这模样,就是我辈的张道陵祖师爷再世,也难让她再入轮回。”
“朕知道了,”青年帝王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温柔地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既有带着愧疚的疲倦之色,又有豁然开朗的释怀之意,青年帝王隔着虚空轻轻地吻了那已经快要模糊的幽魂一下,轻轻地、缓缓地告诉玄衣道人们,“……朕还是想救她,劳烦道长们了。”
玄衣道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为这位皇帝陛下的油盐不进。
“以命换命无妨,九世鹿豕蝇蛾乞丐也无妨,不能再续前缘也无妨,”青年帝王温柔缱绻地看着面前已然模糊得看不清其音容笑貌的幽魂,微微笑着,轻轻道,“……朕就是想,想她好好地活着。”
“这一回,无论如何,朕不想再负了她了。”
“痴儿,”玄衣道人听到此处,倒是也无心再劝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陛下既心意已决,那今夜便开始吧……此事宜早不宜迟,拖得越晚,能救回来的机会就越渺茫。”
“只是陛下,您可想好,今夜之后,无论那位娘娘救不救得回来,您可都是……必死无疑了。”
“传位遗诏已经写好送到该送的人手里了,”青年帝王温柔地笑了笑,恳切道,“羲悦有她哥哥护着,比朕在都好,朕手里所有能用之人,也皆已送到那孩子手里了……朕这一生,已然了无牵挂了。”
“无论如何,都多谢道长。”
中兴之主的一句真心实意的道谢,玄衣道人当即便感觉到了自己命数里添了好几分福报,他严肃地一稽首,避开一半,也诚恳道:“当不得如此。”
深夜的永寿宫之内,阵法之内,金龙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然而其主心意已定,它再是不甘赴死,也无力回天……烁烁的金色光芒,就这么一点点的,被消磨殆尽。
子夜一刻,青年帝王的手,软软地垂落到了床侧。
——及至死,他的脸上,都是含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的。
关红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想自己的哭声惊扰了陛下的轮回路。
金龙发出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声哀鸣,重重地从半空之中衰落了下来,砸在地上,散成万千光点,缓缓地消匿于天地之间。
阵法之内,白光大绽,那片已然虚弱得看不清神采面目的幽魂于白光之中,缓缓地现出了清晰的面貌。
确实当得上“绝色”二字。
有那心志不坚定的小道人,一时都有些看得移不开眼睛了。
玄衣道人狠狠地瞪了自己那个看着人家皇帝的妃子发呆的徒孙,颇觉丢脸的重重哼了一声,吓得那小道人差点手忙脚乱走错了阵势。
玄衣道人手指飞速掐诀,一挥手,招来那闭着眼睛的绝色女子之幽魂,指尖在其眉心虚虚地点了一下,叹息道:“人间自是有情痴……也罢,这份福缘,本就与贫道无关,他好心赠我,我却无法厚颜收下。”
“你既是他愿舍帝王命数换来的心头挚爱,这份福缘,赠与你,便也算是‘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了吧。”
“去吧,”玄衣道人一挥手,淡淡道,“借此福运,去你自己心底最想回去的时刻,再续前缘也罢,此生不复相见也罢,都由你自己来决定。”
“去过你自己想要过的人生吧,随你心意,一生平安喜乐……如此,当才不负他的,帝王深情。”
白光大绽,长宁侯捂住自己被灼伤的眼睛,难受得蹲了下来。
“信哥儿?”钟情被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赶紧示意宫人去扶了长宁侯起来,难掩担忧地关心道,“你没事吧?”
长宁侯抬起眼,模糊间,看到了羲悦长公主欢快笑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