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仕航搪过一把冷汗后,又沉默很久,才悻悻然道:“这,这人简直……简直不可思议。若愚呀,看情景,你怕了?”
“爹耶,不是我怕——不,是我不得不怕呀。不仅我怕,经过了这一场,您认为吉田雄一那个老鬼子他就不怕吗?何况豹头冯九还是专冲我们来的,我能不怕吗?”
“那,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江仕航的声音有些颤抖,显得有失方寸道,“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嗯?你说怎么办?”
赵红愈冲左云一笑,道:“听声音,老贼怕了。水惊了。”
左云连连点头,并竖起了大拇指。
监听在继续。
耳机里江若愚的声音:
“爹呀,家中事情一向来都是您拿主意的,儿子我咋敢说怎么办?不过事到如今,您,您是应该做些考虑了。这不,刚才下席之前,丁其聪、丁处长还接到情报说,豹头冯九今天下午又在鸿宾楼出手了,他单枪匹马,不仅拿下了军统几十条人枪,还打死了肖西驰的那位‘红颜保镖’。您想想,那是啥阵仗。”
江仕航惊问:“是吗,他怎么又向军统出手了呢,他们不是刚刚合作过么?”
“天晓得?反正从最近好些情况看,豹头冯九那人的杀性起来,没人能制止,也没人是他的对手。爹,您还是早做定夺吧,太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依我看——要不,我们就服个软,就把那些东西交出去,兴许还能……”
“别说了,我想想,我想想。”江仕航沉吟道。
沉默。长时间沉默中,还可听到轻缓的脚步声。估计,江仕航是在踱步转圈子。
终于,江仕航开口了:
“若愚呀,事情有些不对窍吧?你在下水道中听到的那席对话,在我听来,怎么,怎么就像豹头冯九有对象、有目的,好像是专门对你说的一样呢?”
“不可能呐,爹您想多了吧。”
“嗯,”江仕航像是一边思索,一边摇头道,“是有那么一点儿像——不不,不是有点儿像,是很像。特别是末尾那两句,你听听豹头冯九他们是咋说的,什么‘哎,这次白忙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江若愚纠正道:“这是那个女人说的……”
“知道,知道,”江仕航打断了儿子的插话,“豹头冯九是这么说的,‘走着瞧吧,他江家父子要是能知错就改,如数交出赃款,我还可饶他不死;否则,必要时,我带队杀进江公馆,捉拿江仕航全家老小,看那老贼是要财,还是要命。总之,我豹头冯九既来江城,就势在必得’。若愚啊,你听听、想想,这些话,这语气,不都很像是当着人面,警告和威胁人的吗?”
江若愚说:“父亲您的意思是说,豹头冯九当时晓得我在下水道里?”
“没有可能吗?”江仕航问。
“不不,决无可能!”江若愚坚决否定道,“您想,他当时要是知道我在下水道中,即使他不杀我,抓个活人总比警告、威胁几句更好、更管用吧?爹呀,如果真是那样子,如果豹头冯九真抓走了我,您会急成啥样儿,我们现在还有这么太平吗?”
“嗯你说的,看似也有道理。”江仕航停顿一下,又说,“但是,就算豹头冯九那段对话没有针对性,就算他不知道你藏在下水道中,可是从你听到的话语中,豹头冯九是铁板钉钉地,肯定捐款就在我手中,对吗?”
“对呀。”
江仕航说了一个“好”道:“那么你想想,他豹头冯九几天以前,既然有能力、有实力同时摆下几处战场,而且处处胜券在握,那他为啥就不在那同一时间里,同时分兵攻进我江公馆、同时进行大搜查呢?他应该知道,如果他在那种时候攻进我江公馆,日本人正在自顾不暇,自然无力分兵增援,那该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可是,他沒有那么安排,没有那么做。为什么?这是他的疏忽,是他失误吗,不,绝对不是。因此我们想想,他如此坐失良机,这对于一个精明的豹头冯九而言,怎么解释?”
江若愚犹豫道:“……这,不好解释。”
江仕航冷冷一笑道:“只有一种解释:他不能确定捐款就在江公馆,或者说,他知道东西不在江公馆,他在敲山震虎。”
“噢——敲山震虎?”
“或称杀鸡吓猴吧。”江仕航哼哼两声道,“但是,不管他豹头冯九居心何在,事情都很显然,那就是迄今为止,他豹头冯九仍然无法肯定我们手中有捐款。换言之,他即便什么都知道,却无从知道捐款具体藏匿的地方。所以,他像吉田老鬼子一样,没有把握手到擒拿,就不敢对我、对我江公馆贸然行事。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豹头冯九这次大开杀戒也好,大动干戈也罢,最终目的并不是要捉拿你,也不是要以你为人质,而是他借此一战,借日本人的人头颅,昭示他的厉害,昭示他的勇气和决心,从而让我们于恐慌之中自乱阵脚,从而达到他所希望的,让我们自行暴露。”
听到此处,赵红愈沮丧地轻叹一声道:“左云呀,这老贼太狡猾、太不是东西。我豹哥他弄巧成拙了。这下好了,我们忙忙碌碌,落了个‘水惊鱼不跳’的结果。这次的希望又不大了。”
左云听后嘘一声说:“往下听。”
“……父亲,”江若愚迟疑了一下说,“经您这么一分析,我好像也明白了一些事情。那,您说我们今后应该如何应对。”
“老方法,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江仕航沉着道。
“这不太妥当吧?”江若愚急切道:“父亲您想过没有,不管豹头冯九昭示不昭示的,他的厉害的确都是事实呀。再说,就算他那些话让你有所怀疑,但他要是真干起来,真个冲进来捉拿我们全家,他豹头冯九不是办不到啊。撇开几天前那一战不说,仅是今天,他竟敢面对几十个军统分子,当着军统少将本人的面,杀死其情人,这该是何等胆量?”
“哎,你说这么多,都是什么意思啊?”江仕航问。
“我是说,豹头冯九认死了捐款就在我们手里,您老是一味的‘以静制动,以静制动’,制到一定时候,制到豹头冯九实在找不出捐款藏处时,他势必老羞成怒,横下决心,最终他要是真的冲进来,抓了我们全家、杀了我们全家……那结果,我们到头人财两空,到头、到底又落下个啥呢,值吗?”
江仕航又“咳”了一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豹头冯九现在的症结是——直说了吧,他虽然认定我父子是大盗,但他手头既无人证,又没物证,又找不出捐款下落,他能奈我何?这种情况下,难道他敢随便抓人、杀人不成?他就不怕杜会舆论,不怕世人对共党产生非议?”
江若愚急道:“爹耶,您这也太、太老生常谈了吧。时下这是战争时期,是战乱年代,死人如麻,他豹头冯九多杀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被人叫做汉奸的人,有啥非议不非议的?”
“蠢才!”江仕航终于火了,“我都没法说你了。你认为,豹头冯九这次来江城,仅仅是为杀人解气呀,不!他要的是那批捐款,是那批黄金白银!再说明白一点,他一天不见那批金银,一天就得保着你我这颗项上人头。相反,恐怕就是你我父子的死期到了,你懂不懂啊!”
“嗷——”江若愚一个“嗷”音拖的老长,仿佛终于大彻大悟似的说道:“爹您咋不早说个透彻呢?这下子,我的心终算踏实了。”
“踏实了,杀了豹头冯九才能踏实。没出息的东西,过去,我早早地就说过要杀豹头冯九、杀豹头冯九,那时候,你拍着胸脯打保票,雄心勃勃,却拖而不决。现在好了,现在你不仅无法杀他,反倒是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地怕他来杀你了。”
江仕航停了停,叹一声又说,“不过也难怪,豹头冯九经过这么一折腾,上至日军、皇协军,下也包括军统、帮会,没有几个不怕他的,自然,你也就没本事再杀他了!”
“所以我刚才在想,”江若愚说,“为了更放心,父亲您是否考虑一下,我们全家是不是,干脆就搬进油坊桥路商务馆,住进特侦处呢?”
“咳,你又来了,又犯糊涂!”江仕航说,“我说若愚你想没想过,像布阵打仗一样,这江公馆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呀,你能轻易丢弃?有它,你就能守住前沿阵地,有它就能吸引别人的眼球,有它就能稳住吉田、军统和豹头冯九,一旦放弃,你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我们还有第二窝点吗?”
啪的一声响,显然是江若愚在自恨其笨地拍脑门。
江仕航仍在继续说:“所以,我们全家不仅不能离开江公馆,而且还得一如既往,装得委屈无奈,装得依赖吉田,继续仰仗日本人的保护——别忘了,我此前曾说过的一个‘熬’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