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云的痛哭,让赵红愈一时手足无措,但他最终还是搂住了她。他没有解释,也不知道如何劝说,因为他知道,左云此刻的痛哭只是一种悲痛的宣泄,只是父女情深中一种本能的表现。同时他也知道,这种时候,什么样的劝说都是多余的,无须的。
他们相依相偎中,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窃听机器上的信号竟突然亮了起来,左云顿时像听到冲锋号似的,一抽身从赵红愈怀中挣脱出来,双手抓起耳机,叭一声打开了按纽。稍停,她拿起另一副耳机,无声地递给赵红愈。
于是,左云和赵红愈都进入了临战状态,屏气累息中,夜的气氛更显得寂静与肃穆。
信号来源于江仕航的书房。
首先传入赵红愈耳鼓的,是一片碎步声中夹杂着的杯盏碰击声,这动静,显然是丫环使女们先期前来收拾房间,准备茶水什么的,它预示着房间主人即将登场。
据左云此前介绍,江若愚今日从医院归来,居然有几分得胜凯旋般的风光。首先,接送他回府的,竟然是日军特务机关长吉田雄一的专车。其次,去医院迎接并护送他回家的,又是日委特侦处处长丁其聪。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丁其聪的出马,只不过是受吉田雄一指派而已,但能乘坐上吉田雄一专车的这份待遇,可是特侦处人员中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这是奖赏,是无尚的殊荣;它昭示着,日前几近全军覆没的特侦行动科,其科长江若愚仍将受到大日本皇军的重用。
现在的时间,是夜晚十点三十分左右。估计,丁其聪那批恭贺江若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者们,都已经酒足饭饱地相继离去。剩下的时间,自然应当归于江仕航父子九死一生之后的话沧桑了。
果然,门声启闭之后,江仕航咳叹一声地问道:
“若愚啊,胳膊很疼吗?”
“已经不是大事了,爹。”江若愚的鸭嗓子声音。
“唉,”江仕航叹了口气地坐进沙发,“没有想到啊,没想到都好端端的,你竟突然间遭受如此之罪。这是流年不利呢,还是有其它因素?”
江若愚吁了口气说:“其实本来没啥的,主要是那位日本蠢军医草包无能,不就是取一粒子弹么,他非要闹得像劈柴似的破开我的骨头。”
“庸医害人。”
“咋不是。”
“若愚,事到现在,都已经是五天五夜过去了,你躺在医院里都给我想了些什么呢,啊?”江仕航问。
“您是指?”
“还用问吗?”江仕航说,“我指的,当然是你们这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是谁打了你们,这仗为什么会打得如此之狼狈,如此之糟呀。”
江若愚唏嘘道:“很多事情,我还没想明白,倒是打听明白了一些情况。这次我们中了——不,是吉田雄一他中了共党豹头冯九的连环计……”
江仕航惊讶道:“豹头冯九,又是豹头冯九!?”
“嗯呐。惨呢,”江若愚沉痛道,“这次不仅仅是我的特侦行动科,也不仅仅是吉田的特务机关,更惨的是去桐子岭设伏的那批日本特工和宪兵,去时一百三十四个日本人,回来时,死得只逃出来三四个,只剩下零头的零头而已。”
江仕航像倒抽气似地“唏嘘”一声问:“那,你的部下死了多少人?”
“不敢提哟,爹,”江若愚沉吟了一会儿,“就我晓得的,当场就死掉了九十三人之多,后来又听说,第二天、第三天又死了三四个重伤员。总之,我手下一百二十好几人,没挨枪子的只有十四个。”
“天哪。这么惨重的伤亡,我儿你竟然能捡回一条小命来,这真是,真是上苍有眼,祖上积德啊。可是这么严重的损失,我咋就没有听人说起过呢?”江仕航问。
“那恐怕是吉田封锁了消息吧?肯定是。他要是不封锁,不隐瞒消息,估计他机关长的位置很难坐稳了……”
听到此,左云用笔写下:“应该告诉韩书记,登报披露。”
赵红愈看后低声道:“豹哥已经有安排,大约明后天即可见报。”
江若愚咳嗽一声,说:“……所以我想,这事但愿吉田他能瞒得住,不然他要是倒台了,恐怕我们也就没这么好过了。”
江仕航“嗯”了一声:“是啊,吉田雄一深知用人之道,对你也算得恩宠有加。特别是这次你兵败如此,他不仅不加惩罚,竟然还以功臣之礼相待于你,难能可贵呀。可是这些,你都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想过了,大概的原因有两点,”江若愚说,“第一、这一仗打得如此之惨,纯是他吉田雄一自己中了敌人诡计,不好怨别人;第二、这一仗除了狗日的警察局没有死人外,剩下的特务机关,特高课,宪兵队和我特侦行动科,一下子就阵亡了两百好几十人,他吉田要用人呐。用人,当然还是用我们这些老人手才好喽。”
“若愚呀,用人与重用人,是有区别的。”江仕航说,“我现在想要问你的是,吉田雄一为什么要以礼相待于你,为什么要重用你。”
江若愚迟疑道:“……没有深想过。”
江仕航“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没有深想过。那我就告诉你吧——还是为了兰溪那桩子事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吉田用你,并非仅仅因为他现在严重缺人手,也不是他看中了你的什么才干、才华,而是他依然阴谋惦记着我们的东西,是他放不下我们手中的东西。懂吗?”
江若愚哎了一声说:“这些事,不都是明摆着的吗。说白了,他用我是为了掌控我们;但是相反,我们也在利用他的保护啊是不?所以,我还是希望吉田不要倒台的好。”
“这事不谈了。”江仕航说,“吉田雄一他倒台与不倒台,在我看来,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是我弄不明白的,豹头冯九这次,咋就能够对吉田雄一出如此重手呢,难道他手中就真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大的力量?”
江若愚道:“是啊,豹头冯九这次的确下了重拳。听说,豹头冯九联合了军统,又调用了共党的老鹰游击队。你想想,他手中有了这么两支人马,再加上江城那批看不到摸不着,又无处不在的共党地下行动队,这三股势力,三股子人加在一起,算算多少,力量还小吗?”
“他,他居然动用了军统?不可思议,他们还真的来了个国共合作呀。”江仕航气愤道。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若愚你想过没有,据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看,豹头冯九这次来江城,其主要任务,应该就是为追缴那批捐款的,他怎么就突然一下子转了方向,揪住了吉田、揪住了日本人呢,他这唱的是哪一出,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目的肯定有。”江若愚叹了一声说,“我躺在医院里就急着这事,急着回家跟你谈说一件重要的事情。”
江仕航噢了一声道:“你说,什么重要事?”
江若愚道:“我说爹呀,难道您真的没看出,豹头冯九这招杀手锏,是冲我们来的吗?”
“你是说……你已经看出了,豹头冯九这一招真是冲我们来的?”江仕航有些语无伦次。
江若愚稍停一下,说:“不是我看出来的,而是我亲耳听到的,是听豹头冯九本人明明白白说过的。”
江仕航惊讶道:“你说什么,你说你见到了豹头冯九,同豹头冯九说过话?!”
江仕航追问的声音急切,而又明显带有置疑成份。接下,是他起身、走路的声音。“让我摸摸——你的额头,不发烧啊。若愚呀,这一仗下来,是不是你的脑子受了刺激,嗯?……你说,你快说啊,若愚!”
“哎呀父亲,爹,您都想到哪儿去了,我大脑没受啥刺激,没毛病。”
江仕航好久才哦一声道:“没毛病,没毛病好。那你说——你同豹头冯九说话了,是真的吗?他不抓你,你不杀他?”
江若愚终于长叹一声说:“爹,儿子丢脸呀,儿子这条命是从,从下水道中捡回来的。”
“嗯?啊——”江仕航惊问道,“快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嘛,快说……”
江若愚似是抽动了一下鼻孔,江仕航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或许考虑儿子有伤,而无奈地叹了一声说,“好好,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你大难不死,还能够捡回我江家你这根独苗苗的小命,就已经是祖上保佑了!你只说说,说说你都听到豹头冯九说了些什么话,嗯?”
在江仕航的追问下,江若愚显然是鼓足了勇气,终于如实说出了他怎么钻进下水道,怎样躲过一死劫,后来又是如何听到了豹头冯九与左云对话的全过程。最后,他压低声音地补充说:
“爹啊,您这下都听清楚了吧,吉田雄一遭受这次惨痛打击,实际是受了我们的牵连,受了我们的祸害呀。因为豹头冯九设下那套连环计,遣兵调将,攻坚打援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把我和我的行动科调出特侦处,然后捉拿我,想以我为人质,再然后向您索要兰溪那批捐款。想想,这人实是在是太厉害了,为了捉拿我这么个小人物,他居然打得几路人马没有还手之力,一把火烧得吉田七窍生烟。这一战下来,他就生生夺走了两百多条性命呀,而且两百多条人命中,还多一半是日本人。他这种人简直就天煞星、天杀星。父亲,您还是赶紧拿个主张吧。豹头冯九这次算是绕了个弯儿来的,要是他下次真来个直接的,直截了当的,我爷儿俩,还抗得住吗?”
江仕航听了儿子叙说钻下水道的情景,再听到豹头冯九那一系列惊人的作为,这位向来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物,此刻,居然发抖地扯起衣袖搪了一把冷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