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商很快便招了。
能被些许利益驱使, 不惜昧着良心做丧德之事的人,本就心志不坚,如何经得起恫吓。
郑平取得想要的情报, 让人将行商带下去。在房中随侍之人越加恭敬、低眉顺眼的服侍中, 他与郭暄、以做客之名一同前来韩府的李进接过绞净的软帛,粗略洗去面上的风尘, 又净了手, 换上缎面精秀的常服。
郭氏在席上坐了一会儿, 便觉得有些乏,见郑平几人大费周折地清理,没有直接去耳房沐浴,不禁问道:“衡儿莫非还要出门?”
郑平回答:“尚有未尽之事, 去去便回。”
虽未明言,但回来连个澡都来不及洗,要去处理什么事, 郭氏基本能猜到。
她不悦道:“无非是族中一些不知所谓的小人在嚼舌根。衡儿身份贵重, 长途跋涉而归,何需理会他们?县侯之爵乃先帝所传, 岂是他们三言两语便能否决的?便是你不要这个爵位,这金印紫绶也轮不到他们头上。谁再敢无事生非,按汉律处置了便是。”
郭氏说的颇有道理,然而郑平之所以决定去族中对峙,并不是为了解释或者证明什么,而是有别的目的。
他对郭氏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1]。衡虽不惧销骨之力,却也容不得他人随意编排。此行非惟为了讨一公道,更是为了平心中之忿。”
郑平这番话很符合原主眼不著砂的性格。果然, 听了这话,郭氏不再阻止,让人给她收拾衣容,准备一同前去。
郑平通医,知道郭氏身子已不大好,行步间都有几分费力,便出言阻止。
郭氏没有逞强,但强硬地要求他带上一队部曲,并吩咐领头的军/长:谁要敢对铜鞮侯不敬,一人一个巴掌印,无需留情。
对此郑平并无异议。乱世宜用重典,以如今的社会局势,拳头远比道理有用。
郭氏能清楚地捉住这个重点,也难怪她能在乱世中保全自身,带着孤儿寡母存活至今。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手段,不是强势固守就能防御的。
离开铜鞮侯府之时,郑平仍在思量郭氏的每一个言行。
郭氏对原主的关心与维护不似作伪,可她在见到郑平的时候一直恪守礼线,不管是言行还是态度都维持着一个固有的度,少了几分寻常人家母子的随意与亲近。这样的表现本不算异常,可对比侍女口中描述的郭氏对原主的爱重,以及郭氏偶尔透露出的几分违和感,郑平对郭氏的疑虑越来越重。
他倒并不担心被郭氏看出身份。即便因为与原主的少许差异而被察觉端倪,也有无数解决之法。再者,借体还魂非他本意,祢衡之死与他毫无瓜葛,他为祢衡伸冤平反,惩治加害者,乃是遵从本心之举。若原主无牵无挂,无恨无愿,郑平早就寻一山头,如同前世那般归隐。要是因为担心被郭氏等人看出端倪就放弃平反之举,岂非本末倒置?
华贵的县侯车驾慢悠悠地驶入族中用来会事的地方,在门前探头探脑的几个韩氏族人“嗖”的一下缩回头,准备前去报信,却冷不防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喝:
“放肆!见到铜鞮侯,不上前行礼,竟还躲躲藏藏?”
郑平来此并不是为了和韩氏族人相亲相爱,可以说是砸场而来,因此对于部曲军/长的发难,他冷眼放任,丝毫没有阻止的打算。
那几个族人还想继续跑,被部曲精/兵拎着后颈揪了回来。
那几人见郑平这方声势浩大,部曲们各个凶狠,原本欲出口的嚷嚷声变成断断续续的嗫嚅。
“见、见过……铜鞮侯。”
乱世中的侯爵或许算不得什么,还不如占据一方的豪强,可这累世培育的部曲抵得上战场上的一队精兵,无人敢轻易招惹。
他们敢偷偷逃跑,却不敢当面造次。万一被这些不讲理的兵/子打了,借口都是现成的。
郑平见这几人怕的慌,倒是省去一番威逼利诱的功夫,开始套话。
等窝在族地里的一群人等得烦了,又迟迟不见在外头观望的人进来回复,他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又派了两个小辈出去查看,再次有去无回。
这下子,小辈们心里打了嘀咕,不管族老们怎么要求,都没人敢再去外面送人头。
在郑平等人进城时拦路的老者道:“那就一起出去看看吧。”
众人出门,一眼看到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部曲站在入口,整齐地排着。
众人心中各自不同程度地震了震,随后才看见立于众兵之前的是一架华贵的宫制马车,上面坐着一个身着冬色县侯朝服的青年。青年面容隽秀,眼尾微翘,神色间透着几许自矜之色,正散漫地坐在车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大部分人都是先注意到庞大的部曲,随后注意力就被车驾上的青年吸引。只有一两个人打量全局,惊愕地发现原先“肉包子打狗,一‘探’不复返”的年轻族人,此刻竟像案板上的鱼,整齐地码在车队前方。
“那不是伯才兄他们……?!”
有人疾呼了一声,终于让其他的注意力从气势不小的部曲与气派十足的郑平身上移开,转向部曲前的几个族人。
只见那几个打探消息不成,反被对方扣下的族人此刻笔直地站着,脚下踩着几块碎石,双手撑成一线,头上各顶着一块竹简,排成整齐地一排。
许多族人没看懂他们在做什么,牵头的老者冷哼一声,朗声道:“县侯好大的气派,不但让我们久等,还一来就给我们这么大个下马威。”
郑平带来的部曲是铜鞮侯私属,只听命于韩衡与郭氏。因为一早得了郭氏吩咐,部曲长对这些人毫无客气之意,见老者率先出声,意有所指,他拔刀出鞘,横眉冷目道:
“见到铜鞮侯为何不行礼,你们都想犯上/作乱不成?若确实有不臣之意,我必禀了家中主母,向袁将军,向朝廷上书说明原委,以正视听。”
族群这方一片沉默。不管他们对祢衡是何想法,暗地里使用了多少手段,在祢衡母子面前有多嚣张,明面上并不敢扯下遮羞布,把事情闹到外头。
郑平见对面集体安静如鸡,轻笑出声:“六堂祖,见着了吗,这才叫下马威。至于他们——”
他看向那几个头顶竹简的年轻族人,“不过是路过此地,突然起了闲心,想在这玩耍罢了。”
老者等人还未来得及为他的前半段话生气,就被他后半句话睁眼说瞎话的能力惊住。
站在老者后方的中年人忍不住小声道:“当我们是傻子?这要能是玩耍,我当场吃牛粪给他看。”
中年人自以为说得小声,不料郑平那边有个顺风耳李进,在听到他这句话后,面色古怪地凑到郑平耳边嘀咕。
郑平听了完,视线往中年人这边扫了一眼,扬声道:“六从伯可是不信?你不若问问他们,是否拿了竹简在此戏耍?”
中年人撇撇嘴,正要开口,突然听见那几个顶书的年轻族人争先恐后地大喊“没错我们确实在戏耍”,“我们几人在竞比谁顶得久,不能给各位长者见礼,请原谅则个”,脑袋上方不由缓缓冒出个问号。
不仅中年男子满头疑问,其他族人也是神色各异,一副“这几个人莫不是失了智”的表情。
在一片恍惚中,李进噗嗤一声,高喊了一句:“刚才好似有谁说要吃牛粪来着?”
在中年男子铁青的脸色中,某个部曲不知从哪拿过来一铲子,恭敬道:“县侯,牛粪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