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平心知此人正是原主的生母郭氏, 正要行礼,被郭氏牵过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生怕他有一丝不妥。
等粗略地看过一遍, 她平复微喘的气音,缓缓道:
“衡儿平安就好。”
依照侍女方才的所言, 郑平原以为祢衡与郭氏不但母子情深厚, 且亲密无间。然而甫一照面, 郭氏虽表现出几分激动与欣慰,却透露出少许不同寻常的持重与自抑,与侍女所描绘的模样有着一丝违和。
除非郭氏极擅长收敛情绪……否则,只刚才那片“真情流露”, 比起郭暄见到他时的反应,总归差了点什么。
其余人并未觉得郭氏的表现有什么不妥。郑平将疑问压在心中,向郭氏问过安, 简单讲述了入城时收到的刁难, 借机询问隐婆一事。
“那隐婆从何处来,所言可有证据?”
他不问隐婆说的是真是假, 因为不论真假,郭氏都会一口咬定绝无此事。他想要弄明白的,是隐婆的来处与所握的筹码。二十多年来从未道出过真相,直到近期才“巧合”地被韩氏族人知晓,其中必有推波助澜者。以他通过只言片语所了解到的韩氏的手段,假若真有其事,韩氏必定会做好扫尾,且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曾有证据, 也不易留存。只怕幕后之人会行伪造之事,将此事按实。
因此郑平省去不必要的铺垫,直切关键。他此言令郭氏微愕,然而郭氏并未多想,只与郭暄一样,以为自己的儿子经过外面社会的毒打,遇事终于学会沉着冷静,还能抓到关键点,进步显著。
郭氏道:“那隐婆确实在当年替我接生过。在衡儿出生后,隐婆入我韩家作佣,与乳仆一同照顾你,直到周岁方才辞去。”
郭氏说得极其平静,只凭她的神态与语气,丝毫辨不出真伪,“之后的二十余年,我再没见过她。前些日子她突然出现在晋地,与某个族老口出诳语,定是受了心怀不轨者的指使,想置我们母子二人于水火之中。”
“至于凭证,从未有过之事,何来凭证?而我亦未见她提过。然则近期上蹿下跳者众多,想是有备而来,准备来个无中生有。”
郑平收集到想要了解的信息,要求见一见被抓起来的行商。
郭氏兴趣缺缺,不赞同地皱眉:“衡儿,你乃贵重之躯,何须亲自去见一个满口胡言、投机悖逆的混账?”
“毫微之失,千里之距。此二件事不同寻常,总归要亲自问过,方能不失错漏。”
郑平执意要去,郭氏也阻拦不了。她派人把行商带上来,让郑平在主位坐着,自己在另一侧上首,让家仆送上一碟熟果。
郑平看了一眼那盘熟果,通过身体留下的本能,避开原身不喜的桃干,随意取了片芝麻糖放入口中。
郭氏看似并未注意他的行动,只饮着口中蜜水,细细说着关怀之语,直到下人汇报行商已被带来。
郭氏不再多言,让人押他进来。
行商被带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粗葛,模样倒是周正,眉眼看起来敦厚可靠,不似会撒谎之人。
他一进门,便是喊冤。
郭氏冷笑一声,还未开口,被郑平示意制止,看着他问话。
“堂下之人,我且问你。”
行商听到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上首,只见一个大约二十余岁的士族青年正面色宁谧地看着他。
“你所递交的书信,当真是韩衡所写?”
“千真万确。我不知道夫人这是何意,我千辛万苦替故去的韩衡转交遗物,好不容易完成使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水,竟被夫人扣下关押。我到底也算做了一番好事,夫人哪怕是要迁怒,也该迁怒许都那些人,为何要拿我出气?”
郭氏忍了再忍,恼怒地将青铜杯扫落于地:“混账。你盗走我儿之物,借此诅咒我儿,还敢在这巧舌?你最好趁早将幕后主使一一交代,否则,我必将让你知晓什么是真正的‘出气’。”
行商不忿道:“你如何能恩将仇报?即便这是侯府,夫人身份尊贵,也由不得夫人一手遮天。犬子在袁将军帐下行走,此行我早已告知于他。你若对我下手,犬子定会上报袁将军,与夫人好生理论。”
晋地已被划入袁绍的辖区,行商口中的袁将军理应指的袁绍而非袁术。
旁听的郭暄没想到这件事还能拉出袁绍,忍不住眉目微凝,难以辨认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郑平不想在此人身上浪费时间,见此人满口滑舌,赫然不见黄海心不死,他径直道:“我何时托付你往家中寄遗物与遗书,我怎不知?”
“何须你知道,你……”行商下意识地反驳,说到一半,话语戛然而止。
他蓦地抬头看向郑平,神色宛若见鬼了一般。
郑平缓缓道:“我从未见过你,而你亦无法当面认出我。你所说的‘托嘱’,莫非在做青天白日梦?你几次三番无故咒我,又将我阿母气病,竟还敢在此大放厥词?我劝你早些坦白交代一切,若不愿意交代,我只好强令你留下,按照你口中之言,拿你身下最宝贵的那件物什‘出气’。看在商者长途跋涉过来替我举丧的份上,我按照里程给你下面那物做个切片。你且安心,我刀工极好,说切多少片,即是多少片。”
行商本以为对方最多拿性命威胁,所以抬出袁绍之名,意图让对方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伤他性命。那知对方虽然没准备要他的命,却说出令他神容呆滞的话,不敢相信这变态之语竟出自那个高傲的“祢衡”之口。
“肉刑已废,你怎敢如此行事!?”
“商者窃走御赐之物,我为了夺回圣上的恩荣,与之搏斗间不慎切错方位。”郑平说得凝重和缓,煞有其事,“为夺回御赐之物而伤了商者,又因恶犬在侧,当场吞毁。”
他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在案上轻轻一切,便片下一块薄木。
对上行商恐惧的目光,他微微一笑,
“这所谓的‘遗书’与‘遗物’,究竟是何人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