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钟辛猛地一激灵,她盯着严岩冷峻的侧颜。
“严岩,你不用说了。”
她终于不再叫他小严了。严岩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悲哀。酒精的作用让这一刻的他想把自己袒露,许多憋在心里十年之久的话,涌了出来。
“我上了T大,她留在重庆本地念专科。那一年她已经毕业了,我才到大三。有一个周末,她突然来北京找我。那个周末,我们社团安排了爬山拉练。”
严岩顿了一顿,补充道:“你知道,我本科的时候是学校登山社团的。”
钟辛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反应才好,忧心地看着他。他的故事一定不会圆满,但她又不太忍心去打断。
“我们登的不是什么大山。只是京郊一座寻常的山,不大也不小。那条线是常规线路,难度也只是中初级。她远道而来,一定要跟着去。她说自己是重庆人,走惯了山路,这点路程没问题,所以我也没有坚决拒绝。”
“我当时想的是毕竟那座山难度不算大,很多初学者也会登。如果她真的觉得困难了,我可以背着她下山。”
“我们没爬多久,她就有些跟不上了。我想带她回去。可是怎么劝,她都不肯听,登山队里也有其他首次参加拉练的女队员,她可能是不想认输,才会那么执拗地一定要走下去。”
“我们勉强走了三个小时,后来她扭伤了脚,实在走不动了。我背着她,还有两个走得慢的女同学一起。当时很迷茫,我们已经走了一半多的路程,往前走,往后走路程都差不多远。大部队和车都在前方等着,返程的话也许找不到补给。”
“到底怎么走?我站在那里想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继续走下去,毕竟返程的话时间可能更长。可是我们继续走了没多久,山上忽然下起了雪。四月的北京,山上也会下雪的。”
钟辛倒抽了一口冷气。今年四月,北京就下过几场清明雪,郊区的山上下雪就更是不意外了。
“当时山上的气温骤降,她的体温也降得很低,我把自己的衣服全部给她,她的情况却越来越糟,嘴唇绀紫,一个劲儿的喊冷。我慌了,那一段正好手机也没有信号。我让她和女同学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轻装走到前面去打电话叫救援。”
钟辛叹了一口气,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她见过一则大学生登山失事的社会新闻。只是没想到故事的主角竟然是自己身边的人。
严岩低着头,盯着黑夜中缓缓流动的江水,眼中也泛起了水光。
“我走到有信号的地方,打完电话,立刻跑回她的身边。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低温症?”
严岩苦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挺多。”
“她一定有其他的基础病。按理说这样的强度不至于的。”钟辛难过地偏过头。
“是,只是我后来才知道她有先心病,小时候做过手术,已经多年没有犯过病了。也许是大意,也是怕我嫌弃她,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
“这姑娘怎么这么……”钟辛把后半段生生地咽了下去。她转向河道,看着对面黑黝黝的江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严岩看了她一眼。
“我不无辜。如果我那天主动放弃活动,她就不会跟我一起去登山。”
“如果我能够及时体察她的心思,不允许她逞强,我们也早就下山了。”
“或者我在山顶选择返程,说不定我们也能够避过那一阵风雪。”他把脸埋在手掌中,指缝渗出一阵潮湿。
“你相信吗?真的只是一阵风雪。山顶的雪甚至都没有积起来,半个小时之后就已经云消雾散了。”
山区气候多变,而人在有基础病的情况下,出现任何意外都有可能。钟辛看着严岩,只觉得一阵悲悯。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这件事情之后我休学了两年,学校为了降低影响,低调处理了这件事。接下来就大四了,我又是直博生,所以我离开学校,很多同学都没有意外,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
“你当时多大?”
“二十。”
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小伙子余生将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确实残忍。可是那个花季的姑娘,只是因为一次小小的任性丢了性命,这又何处说理去。
钟辛想了想,“所以这件事发生在十二年之前。并不是十年?”
“对,准确地说,是十二年。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在我的生命中减去那休学的两年。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看不到一丝光的两年。”
严岩垂下手,脸上露出清晰的两道泪痕,江边的灯光倒映在水面,也照得他脸上的水光漾漾。不用问,也知道那必定是他抑郁而黑暗的两年,钟辛低下了眼眸。
“她父母原谅我了。因为他们一直都知道她的病情,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两年之后,我的抑郁症也缓解了。
但是我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件事的影响。我不可能痊愈,我只是不再怪罪自己,能够接受自己当年的无知与傲慢。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在梦中惊醒,虽然频率越来越低。”
严岩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他有些说不下去。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伤痕愈合也是一种可耻。
“时间会治愈一切的。不可抗拒。”钟辛关切地看着他,“难怪那天在机房,你会怕冷。”
一个跑马拉松的运动健将会怕冷,钟辛早就觉得严岩不正常,必定有故事,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故事居然如此残酷。
严岩痛苦地说,“我根本不是什么完美的钻石王老五。我配不上林薇薇,配不上任何人。我只是一个有罪的人。”
“你不用对媒人这么坦诚。”
严岩看着她苦笑,“你还会做我的媒人吗?”
“不会。你的故事太沉重了。”钟辛坦诚地回答。“连我都需要时间消化,就别去祸害其他无辜的女孩子了。你会遇到合适的人的,只是可能不适合以这种形式。”
“所以我终究是一个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的人。”严岩苦涩地说。
“这句话我可没说。”钟辛淡淡地说,“十二年的自我惩罚,可以终止了。”
他抬头望向她,内心有些震动。
“人生有很多模式,也许你抽到的就是Hard模式。有什么办法?老天不负责公平。”钟辛冲他淡淡地笑了。
她没有被自己的故事吓到,她一如既往的理智冷静,条分缕析,也许别的女孩早就一脸惊悚地离开他了。他忽然心生感激。
“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钟辛吁出一口气,百感交集,谁能想到严岩光鲜的人设之下有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你经受过的一切。但是既然你当着我面说出来了,今天就在这里彻底放下吧。让这一段过往顺着这黑暗中的江水流走。
那个姑娘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我无法揣测她的心思,替她说出希望你幸福什么的话。我只是觉得死者已矣,生者尚存。既然你挺过来了,就往前走吧。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千疮百孔。”
严岩平静下来,泪光敛去,他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周围是暖黄色的路灯,一盏盏间隔均匀地沿着江岸伸向远方。
“谢谢你。”
钟辛白了他一眼,“下一次,别喝这么多酒,也别对媒人过分坦诚。”
第二天酒店的早餐厅,钟辛坐到了严岩对面。“今天开讲?”
“嗯。”
“今天我也去会场。好好讲。”钟辛一边涂着果酱,一边说,“显示一下我司的技术难度。会后销售部安排我去看大熊猫。我终于也有福利了。”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严岩的心中乌云裂开了缝隙,阳光穿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