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同样流着眼泪的，还有向晓敏。昨天晚上，她终于把离婚协议书准备好了。所有的财产条款是她和王进勇一项一项谈好的，房子，车子，存款，股票，都摆得清清楚楚，放在明面上来谈。

来北京十几年，他们夫妻其实挣了不少。开始是互联网红利，向晓敏工资高，后来王进勇在电力行业后来居上，工资虽然账面上不显，他还有时不时的报销，礼品，各种福利，实际收入比她高了一倍以上。

小饭团里三位已婚妇女中，向晓敏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进勇这次回来，罕见地在家里呆了3天。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吃晚饭。但即便在家，他的电话QQ不断，心思已经明显的不在家里了。只是事情说开了之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俩人在家的时候，都表现得很平静，他们夫妻之间惯常的冷淡已经很多年了，所以骏骏和晓敏妈妈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每天晚上骏骏到晓敏房间睡，等孩子睡熟之后，他们俩趁着夜色掩护离开家门，在楼下的咖啡厅里谈离婚条件。

谈条件的时候，自然免不了争吵怨恨，但总得来说，公共场合，双方都比较克制。

王进勇在财产上做了很大的让步。一来他是过错方，心中有愧。两套房子都留给晓敏，他只拿了车和股票，现金存款俩人一人一半。

北京的房子绝对是财产的大头，王进勇做这个决定也是煎熬了很久。后来他想通了，向晓敏的工作眼看要不保，她这个年纪在IT行业已经是罕见高龄了，再就业比较困难。

房子是不动产，留给她，实际上也是留给儿子王骏。向晓敏已经四十有五了，也谈不上漂亮，带着10岁的拖油瓶儿子，再婚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二来他急于离婚，年轻的小情人还在武汉日夜企盼。如果不在房子上做出让步，向晓敏是绝对不会松口的。她现在和自己不吵不闹，已经难得。要是逼急了，兔子还会蹬鹰呢。

王进勇很清楚向晓敏是有泼辣狠戾的一面的，当年他们俩从西北小城来到北京，向晓敏破釜沉舟的毅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诚恳地说，如果不是向晓敏，王进勇可能还在西北蹉跎一生。

他现在在公司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管着整个华中地区的销售。如果把向晓敏逼急了，她真撕破脸闹起来，他也不好看。

王进勇虽然也是四十过半，但他本来就生得相貌堂堂，这些年保养得当，又因为工作关系，很注重仪容修饰。除了在学历上稍微有点亏欠，不够儒雅之外，他算得上一位颇有魅力的中年成功男士，绝不油腻。这也是为什么95后的女大学生都能委身于他的重要原因。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四十多岁是男人的黄金时期，工作职位越来越重要，关系网越铺越大，眼下正是他王进勇人生中前所未有的顺遂时刻。一千万的房产虽然可惜，但他可以挣得回来。

昨晚最后一次谈判，向晓敏把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带来了，他痛快地签了字。

签字落笔的时候，向晓敏的眼泡是肿着的，王进勇也红了眼圈。她没有什么大错，他尽力补偿她了，这份“不算公平”的协议稍稍减轻了一下他的愧疚。

他是个好人。他要奔向愉悦的新生活，同时也没有对旧人赶尽杀绝。男人做到这个份上，他自认为可以了。

他俩商定好今天一早去民政局，领那本绿色的证件。两个小时之后，二十年的羁绊就了结了，一切尘埃落定。

清晨，向晓敏送走了骏骏上学，一个人回到房间，怔怔地看着离婚协议书。王进勇的签名越来越有老板的味道了，她争取到了所有预想中的财产，大大超出了法律规定的份额，她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董晴说得对，以情动人，所以晓敏在关键时刻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大吵大闹。利用王进勇那一闪念的恻隐和一贯的自大，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只是，这一切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九点钟，王进勇从浴室出来，他刮了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脸上早已看不出西北小镇青年的局促窘迫，取而代之的是都市生活商业场面上游刃有余的圆熟自信。

当然离婚在即，他也不能说不难受。只是这点难受和兴奋相比，其实可以忽略不计。为了避免刺激向晓敏，他在镜子前精心设计了表情，小心地掩藏起心底那小火花一样一闪一闪的小兴奋。

他们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去民政局，现在还有一个小时，她的房间还没有动静，王进勇看了看她紧闭的房门，没有催她。等待的时间，他给自己定好了下午的机票，航班信息发给了小女友，小女友已经在QQ上撒花求抱抱，庆祝了起来。

九点四十，晓敏才开门出来，她的眼睛还是肿的，脸色颓败，显然一夜没睡好。她看了沙发上整装待发的王进勇一眼，也没什么表情。无言地换好衣服，换鞋。

正要出门，向晓敏挎包里的手机闹钟忽然响了起来。“喔喔喔喔~~~~”闹钟铃声是一种突兀的鸡叫，这种尖叫只有被捏着脖子待宰的鸡才能发得出。

这难听的铃声，让王进勇不禁蹙了蹙眉。他承认自己更喜欢95后小女友古灵精怪的皮卡丘铃声。他有错，却无愧，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人的本能。

晓敏忽然脸色大变：“不行，现在不能去民政局。”

她一脚踢开高跟鞋，抓着包就往书房冲过去。

晓敏妈妈刚从自己房间出来：“民政局？”

晓敏来不及跟她解释，已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书房的台式机前，开机，开显示器，噼里啪啦一顿操作。王进勇正要跟着去看看，向晓敏又疯狂地冲出了书房，一把拨开挡在门口的他。

王进勇看着她像只母老虎一样，把她工作用的笔记本包单手拎到了书桌前。然后飞快地掏出笔记本电脑，插电源，开机，一气呵成。

最后她从挎包里掏出三部手机，啪啪啪在书桌上一字儿排开。

做完这一切，她才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带点埋怨地对自己说，

“差点误了大事。”

王进勇目瞪口呆。

向晓敏顾不上他，电脑上打开了网页，手机也登录了APP，王进勇从她身后探过头去，看到是白底蓝字的页面上一列列的表格，页面下方一个大大的醒目的殷红色“报名”按钮。

向晓敏的神情严肃专注，王进勇显然也插不上嘴，她仔细地检查着页面，核对骏骏的报名资料有没有输入完整，一寸电子照片尺寸大小是不是符合网站规定。时间很紧，这些都是要提前准备好的，要不然报名一开始，现场准备根本来不及。

大约是检查无误了，她才拍了拍胸口，有些后怕地向身后两个呆若木鸡的人解释，

“今天是PET报名的日子，我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幸亏我早早设了闹钟，要不然后果简直……哎，我太糊涂了。”

向晓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听她的口气仿佛在描述什么后果不堪设想的事情，语气中充满了自责、懊悔和庆幸。

王进勇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不太清楚什么PET考试，不过隐约也听向晓敏提到过，似乎是骏骏升学必须要参加的一种英语认证考试。

他有点拿不准向晓敏这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去民政局了，是她反悔了吗？

他还没开口，向晓敏的眼光已经象刀子一样刮到他身上，眼光直愣愣地，把他吓了一跳。

“把手表给我。”

向晓敏这几天跟他谈财产分割，也有情绪比较激动的时候，但她的语气都还是很克制，现在却直接命令他起来。

王进勇的手表是高级的江诗丹顿表，有秒表功能。他乖乖地准备脱手表。向晓敏嫌他动作慢，不耐烦地说：“算了，你给我数着，倒计时。10点。”

王进勇一看时间也不多了，也不敢多问，怕耽误了她的事情。

向晓敏面对着两部电脑，三部手机，气场全开，屋子里的气氛仿佛大战前夕的战壕，静静地等待着冲锋号。王进勇深深地觉得自己要是耽误了PET报名的事，她能立刻生吞了他。

“5，4，3，2，1”

开抢！！！

一秒不到，向晓敏已经在五台设备前啪啪啪地点击了五下。王进勇只觉得眼前一晃，她的身手简直不能用敏捷来形容了，她根本就是一阵龙卷风，没给他眨眼的机会，五台设备的页面都开始刷新起来。

“啊！”向晓敏抓着一部手机叫起来：“进去啦！还是XX的4G给力！”

王进勇才注意到三部手机分别是移动、联通和电信，三家不同运营商的网络。显然向晓敏是有备而来。

这种情况，他是不可能再说她是为了拖延离婚才耍的花招。

向晓敏还在手指翻飞地操作，信息确认，上传照片，付款，付款成功！

向晓敏开心地笑起来，要不是有王进勇在场，她觉得自己简直能跳起来。前后不到5秒，她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操作。她为自己自豪。

王进勇看着她，她的脸上是久违的笑容，仿佛是十多年前，他们在西北家乡，她拿到西安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露出的一模一样的笑容。那时候他们是西北小镇的年轻小夫妻，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小破平房里又唱又跳，他俩的命运也从此改变。

“这场PET时间是最合适的。骏骏还有三个月的复习时间。明年二月出成绩，正好赶上八少八素，人大早培点招的报名时间。”

向晓敏一边说着一边按着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跳有点过速，脸上有些红晕，因为兴奋，眼睛亮晶晶的。

王进勇心里动容，嘴上却还是带些轻慢。

“一个考试而已，你用得着这么激动么？”

向晓敏看他的眼神忽然充满了厌恶：“咱们没有学区房，骏骏现在已经四年级了，错过了这次PET，明年点招，你拿什么写简历？简历上一片空白，人大八中让你进吗？你连门槛都摸不着。”

王进勇无语。向晓敏强硬的一面又露出来了。王进勇摇摇头。

此时PET相关的网络论坛，微信群里已经一片哀鸿，向晓敏一边冷笑，一边把笔记本，手机都收拾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屋子里挂着的闹钟，现在才十点一刻。

闹钟还是没有瑞士表精准，刚才幸亏用的是王进勇的江诗丹顿计时。差一秒，可就差之千里，这毫不夸张。一秒之内，北京的名额清空，三秒之内，周边保定，唐山，石家庄已经没有名额。更远些的考点，贵阳，昆明也都在几分钟之内告罄了。

向晓敏对自己的统筹安排不无得意。

“现在去还来得及。”她站起来，王进勇不知道为什么，听她的语气竟然有些雀跃。仿佛今天她已经办成了一件大事，眼下就捎带手去处理一下他们价值千万的离婚协议。

自然，他就是她心目中那件待处理的小事了。

王进勇坐在沙发上，身子有些沉重，脚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他忽然问。

“咱俩的事儿，你跟骏骏说了吗？”

向晓敏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书房门口的母亲，她走过去把门关上：“妈，我回头跟你说，你先回避一下。”

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王进勇。

“没有。骏骏这学期学习任务很重，我们的事不能影响孩子的学习。”

“这不合适吧？

“你想我怎么说？你知不知道四年级正是要出成绩的时期，奥数，PET，都得这个学期拿到成果。等到五年级，人大八中都已经点过一批了。到时候竞争的人更多，名额更少，黄花菜都凉了。骏骏还参加了学校的棒球校队，打击乐团。这些都不加分，只是为了能在简历上添一项。你知道骏骏有多忙吗？”

王进勇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向晓敏冷哼一声，

“王进勇，你不能这么自私。你对不起我，我就罢了。二十年夫妻，我不跟你计较。你要是去烦骏骏，我跟你没完。我不是做不来悍妇，只是没到那个点儿罢了。你好自为之！”

王进勇被她彻底地震住了，长久以来她是他的主心骨，他几乎忘了那种感觉，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有些怕她。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嗫嚅着：

“我，我不去了，今天不去民政局了。”

“你反悔了？”向晓敏眼光犀利地盯着他，两套房子，千万财产，他答应得确实比她预想的要快，自然也可能反悔得快。

“离婚协议我已经签了字的。不可能不做数。我下午还有事，我已经订好飞机回武汉了。我必须走了。”

在她的目光中，王进勇简直是仓皇而逃。

向晓敏从书房出来，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老太太颤颤巍巍地问：“晓敏啊，你们怎么啦？我怎么听到要去民政局？”

向晓敏凄怆地喊了一声：“妈~~”

眼泪滔滔地滚落下来。

王进勇站在门外，眼角也迸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