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帝都最美的季节到来了。傍晚,天已经比夏季要黑得早一些,虽然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下来,但天空从东到西已经是渐变深浅的灰蓝色。见不到一丝夕阳的光。
钟辛在学区房里和工长交谈。
工长是个安徽农村来的中年农民,看上去憨厚老实,但仔细看,也不难发现眸子里藏着的精明:“姐,咱今儿那笔尾款就可以结了,你检查检查,这儿都齐活了。”
钟辛一边摁着各个房间的电灯开关检查线路,一边说:“那我今天把钱都结给你了,回头窗帘杆什么的,你也得帮我安啊。”
“哎呀,姐,你就放心吧。到时候就一个电话的事儿。”
工长掏出手机,打开了收款码。现在的农民工也都与时俱进,电子收款了。
钟辛付完了款,工长先走了。她留下来又环顾了一下小屋。除了没装窗帘以外,小屋已经颇具雏形了。
旧房子的格局,厅小、厨房小,钟辛索性把客厅去掉了。原来的厨房小得只容转身,现在放下一个灶台和一款薄型的洗衣机,也差不多满满当当了。钟辛把旧厨房用玻璃隔板隔成单独的操作间,炒菜的时候,玻璃门一拉,油烟进不来。
其他冰箱、洗碗机和烤箱等家电,都挪到了原先的客厅,现在的大厨房里。
大厨房的中央,钟辛做了一个岛台。既能在这里择菜洗菜,做饭操作,也能在这里吃早餐,甚至以后钟辛一边做饭,一边也能兼顾看着小平在这里写作业。
卫生间依然是小小的,但是洗衣机拿出去之后,现在也有条件做成干湿分区了。虽然小,但用浅灰色的地砖上墙工艺,整个空间看上去简练整洁。
原先的一个卧室,现在改成了开放的起居室,暖黄色的墙纸,浅绿色的小树叶点缀其间。钟辛的设想,小家是不需要电视的。靠墙放了一溜儿小矮柜,用来放玩具和杂物。
储物的空间做在另外一壁短墙上,可以挂衣服和被褥收纳。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家具,中央只放了一张矮几,可以用来工作,也可以做餐桌。平时收到一边,这里就是小平的游戏区。
钟辛自己的地方,只是窗台下是一张浅棕色的沙发。平常是坐着休息的,晚上拉出来,就是一张沙发床。这是钟辛给自己预备的床。
整个家,最精华的房间是钟辛为小平准备的房间,不但朝南,还有阳台。房间里铺着淡蓝色条纹的壁纸,海军蓝的勾边。阳台封闭起来,放了一张白色书桌。书桌旁边连着卧室里白色的母子高低床。
钟辛想着孩子小的时候,自己是要陪着他睡的。等他大一些了,自己再睡到外间,这张床小平也还是可以用。这个房间是全家设施最全,位置最好的房间,衣柜书柜一应俱全,小平住到这里,上初中都没有问题。
钟辛看着房间,颇感欣慰,眼下只需要慢慢添置些软装,再放几个月味道,自己就可以和吴晨诚正式的离婚了。
他们现在已经搬到了小三居。钟辛父母住在朝南的主卧,钟辛和孩子住在向东小一点的房间里,吴晨诚则一个人住在北向的书房,委委屈屈的。
搬家的时候,钟辛扔了很多东西。不得不说,搬家是一次断舍离的好机会。
钟辛回到小三居的新家中,家里黑着灯,客厅里只有母亲还在看电视,她把电视音量开得极低,钟辛看自己的房间隐隐有光,悄声问:“小平睡啦?”
母亲说:“嗯,在我那屋睡下了。”
钟辛笑笑:“那我去把孩子抱过来。”
母亲神色有点不自然:“等等,你爸也睡了。”
钟辛央求道:“那你帮我抱出来吧。”
母亲不动,只看着钟辛为难的笑。
钟辛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她看着自己房间的微光,“吴晨诚在里面?”
母亲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叹着气:“你和吴晨诚到底是怎么了?”
以前在大复式,钟辛父母并不清楚楼上俩人是分居的。但现在大家都在一层,住过来没一周,钟家父母就发现了钟辛和吴晨诚是处于事实上的分居状态。
对此,钟辛的解释是吴晨诚怕吵,自己要带着孩子睡。但显然这个解释在钟辛曾经提过离婚的前提下,变得不再可信。
今天钟辛回家晚,不知道钟爸爸和吴晨诚又说了些什么。总之,两位老人决定今晚自己带着小平睡,一心要让女儿的婚姻走上正轨。
钟辛垂下了眼皮:“妈,你别问了。你也都看到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去帮我把孩子抱出来吧。”
钟妈妈露出痛心的表情:“钟辛,你可是答应过你爸,不再离婚的。”
钟辛没法儿回答。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离婚的念头,答应老人不再离婚只不过是留下他们的权宜之计。
“难怪呢,难怪现在吴晨诚也不回家吃饭了。钟辛,你是非要把这个家闹散了不成?”
“妈。我说过了,我们过不下去了。我们是要离婚的。我瞒着你们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是成心的。你是要把你爸爸气死是吗?”
“妈,我爸爸重男轻女,才会把离婚当作女人的污点。你别受他影响。”
“重男轻女?你爸爸怎么重男轻女了?我们是不供你读书了,还是要拿你的彩礼去补贴你弟了?重男轻女?你真是张口就来。”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爸的思想里,女人必须要依附男人才有价值。所以他才觉得女人离婚是不可接受的事。你不要也这么想啊。你也是女人。”
“你瞎说什么。正因为我是女人,我才不允许你离婚。当年我和你爸也吵也闹,但我为了你和你弟弟,这么多年都忍了下来。你要知道,你们离婚之后,小平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钟辛心中苦不堪言:“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人要脸,树要皮。你就不怕小平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
“妈,怎么会呢?离了婚吴晨诚也是孩子的父亲,这是生理上的事实,不可改变,小平怎么会是没爹没娘?”
“你可真能矫情。就算不为孩子着想,你为你自己想想。你一个离婚的快四十的女人,谁还会要你?”
“妈,我为什么要别人要我?现在的问题是我要不要别人,不是别人要不要我的问题。”
“没法儿跟你说了,尽是些奇谈怪论!”钟妈妈被女儿气得鼓鼓的。
“妈,你知不知道我每个月挣多少钱?”为了安慰母亲,钟辛尽量语气缓和地说,希望自己的收入能够打消母亲对自己的后顾之忧。
“切,能挣几个臭钱就了不起。”钟妈妈气得把头偏向了一边,果然丈夫说女人有了钱,就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钟辛的问题还真在这个关节上。
钟辛软软地求饶:“妈,我没说我了不起,我只是说我能养活我自己和小平。你们就别操心了。这些事情,让我自己决定吧。我也是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了。”
“哦,这是翅膀长硬了。嫌弃我们碍事了。”
“妈,你们来北京我感激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嫌弃呢?你知道的呀。”钟辛有些着急。
钟母把脸一沉,“我不想听你再说什么了,谁都知道,我们钟家这个大女儿能说会道,从小就是四邻八乡谁都说不过你。”
她用下巴指向钟辛的卧室:“总之,你今晚给我进去。”
钟辛心中一惊,吴晨诚就在房间里,母亲这是要自己干什么,不言而喻。
她不敢置信地颤声喊道:“妈?”
钟妈妈瞟了一眼不争气的女儿,“今天吴晨诚主动来和你爸爸谈了,你们夫妻俩的误会总是要解的。听妈妈的话,好好进去沟通。今晚过去之后,什么事都既往不咎了。你们重新开始。”
“不,妈,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的。”钟辛哀求道。
“钟辛,你也是个当妈的人,就算是为了小平,今晚一定要进去。”
钟辛的脸涨得通红,一瞬间,她只觉得无地自容。她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居然替自己作主,已经和吴晨诚谈和了。她简直可以想象吴晨诚此刻在房间里有多得意。
钟辛眼中含着屈辱的泪:“妈,你们不能这样。”
“我和你爸都商量好了,你们再这么闹下去,我们就离开北京。眼不见,心不烦。”
“我不会进去的,我不可能像个妓女一样出卖我自己。即便是为了孩子也不能。”钟辛直直地站了起来。
钟妈妈诧异地看着女儿走出了家门。钟爸爸从房间里出来:“怎么回事?”
“你都听到了,她不听。”钟妈妈一脸无辜地看向丈夫。
钟爸爸气愤地说:“都是被你惯坏的。”
钟妈妈没有还嘴,只是担忧地看向门口。
“走吧,睡吧。她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有事的。”
钟辛走到大街上,欲哭无泪。第一次,在北京的街头,她感到自己无家可归。
学区房还没有任何软装,连张床垫都没有,无法住人。刚才从家里离开得匆忙,身份证也没有带,北京市的任何一家酒店都不会收留她。
钟辛一个人在小区里逛了一阵,实在没有勇气回到刚才逃离的家。她知道,一旦自己回去,吴晨诚是不会放过她的。今晚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只怕他会更加变本加厉。
发生在那个夜晚的暴行,是所有人口中轻描淡写的误会,只有她,清楚那伤痕到底有多深。初秋的夜谈不上寒,但夜凉如水,也已经让钟辛瑟瑟地透不过气来。
钟辛顺着路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盏一盏的路灯拉得她的影子忽长忽短。现在还不算深夜,小区里还有三三两两夜跑和晚归的人。
钟辛忽然有一丝感激,现代小区太好了,邻居都互相不认识。省了她很多用来掩饰的力气,钟辛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街角落泪,郁郁寡欢。
她能到哪里去?
严岩,无疑是此刻她最想见到的人。可是,却是她最不能去见的人。一旦被父母发现有他的存在,钟辛的罪名恐怕不止是自私任性,还要加上淫乱无耻。
他太温暖了,钟辛只怕一见到他,自己就会彻底崩溃,再也没有勇气回到这个冰冷的家。
可是小平还在这个家里,她不可能对孩子不管不顾。不管她刚才在言语上表现得有多硬气,母亲的本能在拉扯着她。按照她的计划,她是一定要带走小平的。她不能够功亏一篑。
无边的夜象一泓凉凉的水潭,钟辛浸在其中,犹豫了很久,终于拿起了电话。
向晓敏和董晴家里都有孩子,这么晚了孩子正在熟睡,钟辛不好去打扰她们。朋友们之间,只有林薇薇是单身,还有多余的房子,或许她能够收留自己一晚。
“薇薇,你那里方便吗?我想借宿一晚。就一晚。”
周末的晚上,林薇薇才刚刚和陈栋从夜场蹦迪出来,她不假思索地说:“方便呀。你去我那个放衣服的屋子里住一晚呗。反正也是空着的。”
钟辛大慰,松了一口气。
林薇薇也不多问,体贴地说:“辛姐,你现在在哪儿?等着我来接你呗。”
陈栋在一旁吃惊地张大嘴,薇薇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钟辛肯定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小弟见到她狼狈的一面。
“不用了,你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吧。”
“那你也得找我拿钥匙呀。放心吧,我正在开着车呢。你在哪儿?我就手就接上你了。”
钟辛也不再坚持,报了一个公交站名,方便薇薇来接她。
这边,薇薇冲着陈栋偏头一笑:“你先回吧,今天我要去英雄救美。”
陈栋吻了吻艳光四射的女友。“好。别告诉老大我知道这事。”
“放心吧。我才不会让她知道呢。辛姐现在肯定难受死了。她不光是你的老大,她还是我的朋友。糟心的事儿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陈栋看着女友,咧着嘴笑了。
公司里绝大多数的码农都对他嫉妒不已,甚至有传言他这个幸运儿只是女神一时的玩伴。人背后,他不定牺牲了多少尊严,跪舔女神才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只有他知道薇薇是个多么聪明懂事的女孩儿。这才是他真正的幸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