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林漠漠,烟云如绸。
那袅袅飘绕,轻清如绸的烟云之下,苍苍郁郁的万古深山,古木参天,溪涧幽深。
生机盎然的草树之间,一道青衫人影掠过,在溪涧石上点,又再腾空,往前远远飞去。那道青影,如此几起几落,再次腾空时,突然一扬手,也不见什么东西飞出,只见一阵破空扰动,一线向前,消失于前方密林之中。那一线破空消失的地方,便传来一阵短促的兽类嘶鸣。然后,但闻鸟唱虫鸣,一切如常。
那道青影飞掠而至,落在传出兽类嘶鸣的地方,立地站稳;这才显露出一个青衫少年的俊朗容貌,朴素装束。少年背后,一把污秽丝网缠绕得如同纺锤般的大铁剑,尤其惹眼。
少年拨开草丛,便看见地上躺着的一只麋鹿尸体。哪只麋鹿身上,没有伤口,没有血,只是头顶皮肤,有一处鸡蛋大小的淤青。奇怪的是,一般淤青的地方,应该是肿胀,但这头麋鹿的淤青之处,却是凹陷。显然,皮肤未破,而它的头骨已经破了个洞。
这是任平生这三年跟随袁大锤师父学炼刀剑之后,从铸炼锤打各种法门中,悟出来的狩猎新招。此后但凡入山狩猎,皆用飞石击毙鸟兽。且掷石劲力之巧妙,就在于被打死的鸟兽,或破颅骨,或伤内脏,但表皮完好无损。
很多野兽,皮毛完整,会更值钱。
虽然父亲开了天河剑道馆之后,家里便再没缺过钱。即便是这次出门,收拾行李的时候,父亲也给他塞了十三枚银币,五六百颗铜钱。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这相当于十年八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积蓄了。
但十多年穷苦惯了,习惯了物尽其用,锱铢必较。
望气之道,虽然于自己剑道修炼,一直不得其要,助益不大;但用于狩猎追踪,在苍莽密林之中,茫茫人海之内,定神观气,从宏大处见细微的气机扰动,便能如同眼见所寻兽类或人物的藏身之处,甚至形态身姿,精神气息,都清楚得很。
这就是为什么他飞奔之中,未见着麋鹿身形,便已远远掷石击杀,而且准头力度,分毫不差。
任平生伸手抚摸着那头体温尚存的麋鹿身躯,口中念念有词。念毕,就地折了一根树枝,手腕翻飞几下,在地上划了一个遒劲古拙的金篆符文。符文一旦书就,笔画之中,即隐约有生气慢慢凝聚流转,再就地消散,化入此处的山水风物之中。
这也是自从习了符文之后,二师父一直醇醇叮嘱的事情。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口腹之欲;但凡向天地取了生灵性命,需当就地使一道往生符,以将猎物的生机气运,化归天地,生生不息。
此事试过多次之后,任平生逐渐能以精纯明净的心境,画出足以运化生气的符箓来,便逐渐上了瘾。平日有事没事,便画符练剑不辍。
离开同伴之后,朝着下山的方向,任平生在草甸巅上奔行几十里,不过半个时辰。然而进入森林之后,在苍莽深山之中,他已经整整穿行了两日,依然没有到达不归山山脚。
找到这道溪涧之后,他便一直沿着溪涧奔行。对于猎人而已,这是常识。深山无路,只需沿着溪涧顺水行去,必能遇着人家。
这两日,一路行来,也曾见过不少鸟兽禽畜。只不过,生长于大山的少年,初次出这么一趟远门,便总想多赶几脚,尽早见到山外的繁华人间,广袤世界。所以他一直没有打猎,沿途只以自身携带的干粮和野果充饥。
此时山势渐渐平缓,几次跃上树顶,极目远眺,已经看到远处群山绵延,云雾平流的景象。且那平流云雾之中,隐隐已有人间烟火气息。所以任平生决定先打一只不大不小的兽类,待到了人烟之地,对自己的身份来路,也好有个交代。
这也是临行前父亲的交代,到了山下,不到万不得已,切忌显露自己的剑道修为,更不可明言自己来自不归山盘地秘境。
任平生将那头麋鹿横背在肩上,纵身跃起,继续沿着溪涧飞掠而去。
山中流泉,多有飞瀑;沟壑汇聚,便逐渐汇成更大的溪流河道。远处几道低矮山脉,朝着不同方向,蜿蜒而去,围绕出大大小小,弯环相接的无数盘地峡谷。
前方不远,就已经有一处开阔盘地,虽然密林之中,未见地面人家;但此处林间,已经多有人类往来的踪迹气象。
任平生加快了脚步,几下纵跃,便来到了坡下一处低矮山岗。这座小山上,并无大树,岭顶边坡,都是一块块种满各类庄稼的农地。
然而,那些农地之中,杂草与庄稼,一般茂盛,似乎已无人护理。
任平生心下大奇,快步奔出丛林,来到山岗上,往山下盘地望去。眼前一片满目苍夷,惨绝人寰的景象,惊得他呆若木鸡。
只见这座小山岗下,便是一大块方圆数里山谷平地。这里原本应是一处人丁兴旺的大村寨,然而,那平地上的田野人家,早已被厚厚的新鲜土石覆盖。洪水横流,泥石肆虐的痕迹,依稀可见。到处都是被冲毁的房屋残骸,甚至土石之中,有十数人零零星星,散落四处,正在挖掘泥土,把一些有肢体外露的人畜尸体清理出来,择地埋葬。
任平生环顾四周,只有各处依山而建,位置较高处的房屋,零零落落的,约莫还有二三十间。
而最近处的一间土墙民宅,就孤零零地矗立在旁边一座小山坡上。那家人,想必是祖上积攒了无穷阴德,房屋所在的山坡,前后左右,都已经被冲刷出巨大的泥石沟壑;唯独房屋所在的位置,保存完好。环绕房屋的两道沟壑,绕过房屋本体之后,突然于围墙天井处,回收合拢。
所以那户人家,如今只剩下半幅天井,高悬与鸿沟之上;三面围墙,早已不见。
这样都没被冲塌,如此大难不死的人家,比有灵异。
任平生信歩下山,便往那户被冲掉了半幅天井的人家走去。
天色将晚,一个衣衫破旧,补丁累累的中年妇人,正在那半幅天井中摘菜;菜篮中,只见素色。一个十六七岁的高大少年男子,则在一边劈柴。那中年妇人,倒也平常。但再看那少年劈柴的动作,任平生不由得暗暗称奇。只见那少年利斧翻飞,十分快捷麻利;任你如何坚硬扭纹的木头,都是一斧两开。劈出来的柴段,切口平滑,根根一般长短大细。
劈柴少年,似乎已经察觉到人生人走近,便停下手中的活儿,回过头来。那少年看见任平生越过沟壑,顺着自家开出的一条简易小道走了过来,肩头上,还扛着一头不小的麋鹿,不觉心下大奇。
“你是谁?”劈柴少年问道。
“我叫袁平。”任平生道,临时起个名字,首先想到的,就是师傅的姓,至于自己的名字,只取一个字凑合用吧,“是山上的游猎牧民,今晚想在大哥这里借宿一夜,不知方便不?”
此时那摘菜妇人也已经望了过来,一脸慈和之色。不知为何,任平生一见那妇人的神识,便自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那劈柴少年上下打量了任平生几眼,眉眼放光,嘿嘿一笑道,“没事,谁出门还背个房子。可你小小年纪,就跑这么一趟远门,还背着这头麋鹿,算什么回事?”。
任平生被他一问,脸色颇为尴尬。在不归山上,他从无到别人家作客投宿经验,所以便自作聪明,既然有求于人,总得带上些什么东西。
猎人世家,出门在外,其实也无需投宿,广阔天地,哪里都是床铺灶台。只不过,此番出行,要远走数千里,难免要接触各色人等。在这荒山僻壤之处,不积攒些经验,了解些人情风物,只怕日后到了人多之处,就更显特立独行了。
“只是随手打的,我要出山远行,也不便带着,就请大哥收下吧。”任平生随口应付道,至于是否得体,合乎情理,全无概念。
那高大少年爽朗一笑道,“好啊,那你以后要出远门,也不妨多来几趟。有东西可打,不妨多随手几下。”
结果那摘菜妇人,面色愠怒,骂了高大少年几句,这才转过身来对任平生道,“孩子,你只要不嫌我家门庭低矮破旧,那时路过,只需入屋便是。小儿不懂礼数,你别理他;自己带不了的东西,以后就别打了。万物有灵,多伤性命,也不好。只是你小小年纪,就独自远行,家里人知道吗?”
任平生见那乡野妇人,谈吐不俗,不由得先自有点拘谨起来;然而妇人一副端庄贤淑的姿态,不知为何,在他眼里,却自有一股独特的威严。
“一场雪崩,山上没家了。爷爷临终前,交代过叫我去投奔城里的二爷。”任平生道。
下山前,跟父亲对练过数次的故事,这时说出来,挺顺口。
“哦,”那妇人听了,怅然若失,满脸悲悯,“孩子,你若还没准备好,先在这里住下也可以的。粗茶淡饭,就是多双筷子而已。待长大点,再去寻你二爷不迟。”
“谢谢大婶;没事的,我就借宿一夜。明天还得上路。”一脸倔强,任平生生性如此,这个倒是自然而然,无需伪装。
那妇人长叹一口,没再言语。那眼神,充满怜爱,却也似乎见惯了生死离别。
高大少年挨了骂,却毫无不快之意,对任平生偷偷扮了个鬼脸,接过那头麋鹿,领着任平生进屋处置去了。
几番言语之后,任平生已经知道那高大少年,名叫余子,小名狗子。余子自小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反正自从有了记忆,便一直母子俩相依为命。从母亲口中,他也知道自己并非此地人士,是当年母亲怀了自己之后,流落到这座培秀寨中,幸得当地人乐善好客,予以收留。
母亲申氏,名如杞,寡居多年,一直不肯再嫁。这间土屋,也是寨中乡亲可怜母子俩无依无靠,合力建造。
说至此处,余子神情悲愤,一双虎目之中,便有了荧光流转,“说什么好人与好报,其实在这方太一道教的天下,都是扯淡。培秀寨四五百户人家,三四千人。月前一场泥石流,就死剩这么二十多户了,不过百人。”
“咱们年年缴纳天贡,积德行善,到头来,还是落得个家毁人亡的下场。也没见那恩泽天下的太一天帝,有过半分怜悯。”
“什么叫天贡?”任平生奇道。
余子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他,表情十分复杂,“你连天贡都不知道?你们山上牧民,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天下人,无论种植牧养,都得向道家缴纳赋税;道家用以进贡太一天庭,以祈求天帝佑护人间,恩泽万民。反正太一道法里,是这么说的。”
“那要缴多少?”任平生问道,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祥兴堂一直征缴的所谓平安赋。
“收成对半啊;你们山上,真的一分一毫都不用缴纳?”余子言语之中,悠然神往。
任平生摇摇头,叹口气道,“山上有山上的苦处,天寒地冷,与世隔绝。一场雪崩,草甸上啥都剩不下来。人命畜命,都如同朝露而已。”
其实不归山外的草甸地带,是否有雪崩天灾,任平生并不清楚,只不过是拿山顶盘地的境况,张冠李戴一番罢了。
余子日常劳作之余,也常入山游猎,在寨中,早已是一等一的捕猎高手。只不过,山林广阔,要从这里穿过森林,到达高山草甸一带,且不说奇寒难忍,就普通人的脚程,一去一回,少不了要花上十天半月。所以余子从没到过高处草甸,更不知上面还有牧民猎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