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山腰,坡度略见平缓,有绵延起伏的广袤草甸,牛羊成群。几顶宽大的白色帐篷,零星散布在广袤黄草之间;草甸上,有三五牧民,骑着某种四足怪物,奔突纵跃,长鞭飞舞。
只不过,那些牧民一看见远远走来一头大如小山的白毛怪物,先是一阵骚动,骑着马四处奔跑,驱赶牛羊,似是准备逃避。
待看见那头白毛怪物,居然跟五个有大有小的少年一路打闹,有说有笑,牧民们就都安定下来;只不过人人弓矢在手,严加戒备。
五个外乡少年,一头体型惊世骇俗的白猿,看着草甸上那一番安乐祥和,欢快爽朗的景象,悠然神往。
他们从不归山玉垚峰的冰天雪地下来,足足走了五天,才到了这片草甸。在不归山上,从没见过如此广袤无垠的世界。眼光在越过远方更低矮处的森林,望向辽阔的大地;天边那一条天际线,平平直直。
不归山上,四面高山,从没有人见过天际线。
所有人都十分好奇,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唯独任平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天际线,不应该是弧形的吗?
芽崽四处蹦跶,这里瞄瞄,哪里摸摸,只不过,一但试图接近那些有人骑乘的怪兽,那些怪兽就会快步跑开,迅捷异常。
芽崽惊得大喊大叫,“大师兄,你看人家屁股下面骑着的,到底是什么怪兽。”
任平生也没见过这样的世界,当然也没见过那些“怪兽”,只不过,一切都似曾相识,“马吧,印象中,马是这样的。”
“就是马,我在学堂的《茹毛集》绘本中见过。”任常继道,“只不过实物,也是第一次见。”
任重道跟任常继一样,博览群书,自然也看过《茹毛集》,然而,没上过一天学堂,家里也没见有一本藏书的任平生,居然也知道世间有马,另两人暗暗称奇。
“要是咱们能每人弄一匹来骑着,该多神气!”芽崽悠然神往道。
“这东西,不便宜吧?”虎子能搭上话的时候,一般都不会错过跟芽崽说话的机会。
“虎子,我决定了,回头再跟我爹商量下;你日后真要想娶我庭妤姐,聘礼得有两头马才行。”芽崽道,“我一头,我爹一头。”
任重道哑然失笑,“你以为是你们家老水牛呢,两头。马是论匹的,懂不,两匹马。”
虎子胸脯拍的啪啪响,“小意思,闯荡个两三年,待我闯出名头来,回去的路上就买几匹,公的母的都得有。骑上了山,以后咱们就以养马卖马为业,大马生小马,小马养大,再生小马;乖乖,想不发财都难。”
任常继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虎子,你这是意淫着自己和那谁是公马母马呢?还是真那么单纯,想的就是马?”
芽崽神色狐疑,白了虎子一眼;结果那大个子,果然心里有鬼,满脸通红。
……
奇怪的是,自从走下雪线,任平生的言语,就少了起来。
待那几个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师弟们,开始回过神来,却发现大师兄跟那头白猿,已经远远落在十数丈外。芽崽喊了几声,“大师兄,跟上……”。
任平生随意跟他挥了挥手,没怎么理会。前面几人,都停下了脚步,在软软的草甸上或坐或卧,四仰八叉的,等那一人一猿赶上。
任平生走过来,也挑了块地坐下,“我跟大白做了交代,他是异兽,也是妖修,远涉江湖,行走人间毕竟诸多不便。我看草甸之下,仍是山高林密之处,绵延千里;大白留在此处生活修行,会比较合适。一则不容易引来修士猎杀,也不会惊吓到平民百姓。”
几个师弟与大白几天相处,早已熟稔,虽然不舍,但任平生说的,确实在理。芽崽忍不住跑了过去,扯着大白一身长毛,往他肩膀上爬。结果被大白伸手一抓,把整个人提了起来,稳稳放在自己肩上。
任常继道:“大师兄,出门之前,我爷爷给了一幅十分古老的青苹州堪舆图;据说是五百年前的古物。如今几经沧桑,想来各处形势,已经多有变化。但我们下到山脚之后,一路往东,最近的城池,就是五十里外的芦墟城。那是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座大城,这种州城地址,估计是不会变化太大的。”
任重道接口道,“依我看,下山之后,即隐姓埋名,投芦墟城而去;大地方,容易立足,却不容易引人注意。男儿在世,当有立锥之地。到了那,合我们五人之力,论文武之道,或理数学术,应该都足以自立。”
说到这种事情,芽崽插不上话;也不知虎子是顾及他的感受,还是有意亲近,便也一直站在白猿脚边,与他无声逗乐。
“虎子,你怎么看?”任平生并没有表态,却转过头来对虎子道。
“啊,我呀?”虎子干咳两声,“这种大事情,你们定,反正我有力出力;不拖后腿便是。”
芽崽坐在白猿肩上,本来神色便不太好,此时听说要入城,倒是喜忧参半起来。喜的是,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繁华都城,想必热闹得很。忧的是,大城里的人,会不会很凶?
在不归山上,他见过最热闹的地方,是上河寨市集。即便是那样的小市集,若不是当年大师兄大发神威,就一直有凶神恶煞的祥兴堂赋差,横行霸道。
任平生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知大家都无异议,便开口道:“如此也好,在这里,芽崽年纪最小;还有赖各位照顾。虎子既然立心要当人家姐夫,这事就更义不容辞了。”
芽崽听得大师兄话里,大有古怪,嚷道:“大师兄,你咋能说各位呢;应该说我们才对。再说了,我年纪是小些,干活时手段力气,几时比你们差了?”
任平生一笑置之,懒得理会。任重道心思缜密,对任平生的托付之意,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大师兄,咱们走出来的,就那么零零丁丁五个人而已,你是打算不跟我们一起?哪怕先一起互相扶持几年,先立下根基也好。”
任平生道,“我要么是个猎人,要么是个铁匠,跑到那种繁华地方去,帮不上你们什么;你们更帮不了我。更何况,我还有事他往;暂时无法考虑建功立业之类的大计。”
“大师兄,要不我跟你怎样?”芽崽罕见地满脸愁容道,“再怎么说,生火做饭啥的,我还能帮得上忙。”
“再说了,我跟师父学剑,都还没学成。这个你得替师父继续教。”
任平生道:“打人杀人,我倒是挺在行的;至于教人,我可不会。你确定要跟我?”
芽崽小脸一扬,“那我就跟大师兄一起,杀人放火去。你负责前边杀人,我负责在后面捡东西。”
似乎杀人打劫这事,跟他平时吃饭喝水,哭闹撒泼一般简单。
任平生笑笑,“那好,你先跟着他们,等练好了剑术,可以自保了;我再来找你帮忙。”
一直沉默不语的任常继,终于开口道:“下山的路,估计还得走上两三天,不如一路上再斟酌斟酌?”
任平生摇了摇头,“你们往东下山,我这便要往西北而去了。省得再多走冤枉路。等我事情办完,自然会去芦墟找你们。只不过是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说不准。”
任常继默默点头。说实话,虽然早在两年前就已拜入猎人任强门下,学堂子弟,与任平生这位大师兄之间,一直也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即便是后来组建的登山小队;任常继与任重道,自成体系。任平生与芽崽则比较投缘。而虎子却是个墙头草的脚色,虽然出身学堂,有了芽崽左右粘着,他跟两方关系都差不多。
所以有虎子在,芽崽跟了他们,任平生倒也放心不少。除此之外,任平生要离开他们,是的确有事,必须独自去办。
一切交代停当之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任平是已经双手抱拳,对着几位师弟和大白团团一转,说道:“如此,后会有期。”
芽崽目瞪口呆,大白憨态可掬,都不知所措。任常继和任重道,反应快些,正要抱拳说点什么。却见任平生身形一闪,一道灰影,掠过眼前的辽阔草甸,几下起落,便消失于苍莽崇山之中。
临别的前夜,任强在行知学堂跟全族宗亲说明护教军登山之事后,与族长任净芳,学堂父子任重山,当众议定了应对之策。当此面临灭族之危,各家各户,无论贫富,钱物一律集中。妇孺老迈,分散到整片盘地二百余村寨中,或投亲,或以金钱收买,寻求可信之家收留,日常当视为家人。
其他尚可一战的青壮男子,有两百余人,任强,任重山,高佬斌各领一支,进山藏匿备战;不与护教军正面冲突。
三支队伍,又统一受任强调遣。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任强父子回到家中,夜深人静时,才对任平生秘密交代道:“下山之后,即与各位师弟分道扬镳。他们当以立足谋生为重;而你,则独自去个地方;找一样东西。”
任平生本来就没打算下山之后,还和任常继他们纠缠在一起,父亲的交代,正中下怀。但他觉得父亲所言,颇为蹊跷,“爹,你自己都没下过山,怎么知道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拿?”
任强目光深沉,看着他道:“有些事情,只要还在山上,就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如今你要下山了,也该给你交个底了。一路往西北去,穿越靑萍,广信两州之后;在广信与甘兰州交界处,有一片绵延千里的山脉,叫野人山。翻过野人山,就在山区边缘,有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叫李家庄;隶属甘兰州安陲城。”
任平生取出纸笔,默默记着,这两年跟二师父学练符道,他写字极快。虽然符道修为,还不值一提,但书法笔风,却已成一绝。
任强继续交代待道:“李家庄虽然全族姓李,实则是数百年前的任家另外一脉,改名换姓,在野人山脉立足。当时任家分成两支,一支便留在李家庄,保存悲天剑的磨剑石‘盘龙筋’;而另一支,就是不归山上思安寨这一支了,留存悲天剑条。”
“只有用那天地未分之时,便已成形的盘龙筋奇石,才能将悲天剑磨出锋刃。”
任平生插口问道:“当初你让我拜袁大锤为师,便是为了日后,寻得盘龙筋可以自己磨剑?”
任强道:“是的。”
任平生道:“那到了李家庄,找谁?又如何取信于人,证明自己是任家后裔?他们可未必认得我背的这把破剑,是悲天剑条。”
任强笑笑,神色诡异,“找到李家族长,便说你与‘强大武馆’馆主有旧,受他所托而来。”
“什么?”任平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他一向视为大敌的贾半聪,莫非竟是“李家”派来的人?更何况,“强大武馆”开馆不过两年,不归山上,是无人不知;但到了山下,又有谁人知道?
任强道:“别问为什么;到了哪里,你自然会知道。只不过,这事,不得再传六耳。”
顿了一顿,任强叹口气道:“以后若有机会,再回不归山。寻不着我的话,可以秘密去找贾半聪的小弟子,李无衣。”
……
任平生身怀任家两支族裔隐秘,稍有不慎,泄漏个片言只字,便有可能给隐匿野人山中的李家庄招来灭族之祸。因此,下山之后,他自然是越少接触熟人越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