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第一次交手,任平生躺了半个时辰,才慢慢挣扎起来。被老头一顿胖揍之后,活动下筋骨,竟然毫发无伤,表面肌肤,更无青於;就是那种彻骨的痛,比受伤更痛。
好不容易下得山来,回到铁匠铺,已近午时。师傅倒没问他死去那了,只是交代一句,“今天落下的剑胚,自己晚上补。”
好在师兄仗义,傍晚离开乡正衙门,就过来帮忙补炼剑胚。一晚上,免不了喋喋不休,问不出师弟早上到底去那鬼混,紧接着又是好一通苦口婆心,人情世故,真知灼见;听得任平生头皮发麻。
第二天一早,他仍是去了那片雪山崖坪,丝毫没有犹豫。不是不怕那黑衣老头,而是,你要练剑,就没法躲。
再说了,一次躲过,就会次次想躲,从此抬不起头来。这不是道理,而是过去近十二年的光阴里,他深有体会。
这一天,他根本没机会练剑;到那崖坪的时候,老头已经在哪里等着。然后,又是毫无意外一顿好揍,痛彻全身,直至再站不起来。
第三天……第八天,师兄陈木酋,感觉小师弟每日加班补炼剑胚的数量,越来越多!
“我说师弟啊,你是不是有点早熟过头了?到底拐了哪家的闺女?跟师兄说,这事,不丢人。要是她家有姐姐,以你师兄我这一表人才,加上现在的地位。咱兄弟俩把人家姐妹一起分了,肯定也不在话下;倒能成就传遍不归山的一番佳话……”
任平生没力气跟他瞎掰,只摇了摇头,继续打铁。明天,还得早起哪。
“你总是这样闷声不吭的吃独食,就不太好了。”
……
转眼冬至临近;某一天,任平生突然惊觉。自己这些时日,哪里是在练剑,简直就是专为挨揍而去的。剑在手中,人在绝岭,却早已经没了出剑的感觉。
至于剑心何在,剑意何去,全无踪迹。
那老头,果然居心叵测,用心险恶。他不杀人,却诛心!
在打铁铺里挥锤,坐桩,走桩,每每用上剑意,满脑子都是贾半聪揍人的样子。好在,明天就是冬至,也是他的生日;这一天,任平生不会去挨揍。
他一大早就要跟师傅去往北边,那条横穿整片平原的河流源头。
这不是我要躲,而是真有事。任平生突然发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期待的一个生日。
河水的源头,是雪山北脉,一处叫无刃山的山脚,地处平原西北高处。
这个地方,本来树木苍郁,草甸如茵;只不过隆冬季节,却又是满目枯树,满地黄草,一片凋敝景象。
晨露莹莹,晨雾茫茫;霜草萋萋,枯树凋凉。
任平生跟随师父,赤脚趟在沁凉的溪水中,细细感觉脚下河床细沙的质感。这条河水,别说是雪山脚下的源头,即便是一路蜿蜒近百里后,流到思安寨外,冬天里都是透骨的冰冷。
也不知练剑的关系,还是年头吞了那颗雅疆妖丹,如今趟在这高山积雪融化而来的冰水之中,竟然只是觉得侵肤沁凉,并不很冷。
走在前面的袁大锤,突然停下脚步,“这把剑的物性,未分阴阳,所蕴藏者,乃乾坤一炁。两仪既生,气才分了阴阳;而阴阳二气,随品物流形,万物生化,又分为五属;所谓五属,就是人们常说的金,木,水,火,土。”
“所以那种蕴藏乾坤一炁的矿砂,在当下的世界,是不可能找到的。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找五气归元之处,取五气平衡的矿砂。以此铸剑,才能铸出这把铁剑的神韵。”
接着袁大锤又跟徒弟讲了许多观气望脉之法,从堪舆法门的天地大局,山川形势讲起;到一山一川,一地一穴的气脉走向。继而讲到各属物种的生气特征,望法,证法。然后是一草一树,一禽一兽,一人一物的五气外露之象,内敛之质……
任平生从没听师傅一次讲过这么多话,好像此次入山,并非寻找矿砂,而是变成了师傅实地讲授望气之道。
尤其是讲到人身小天地中的五气,敛精内视,开门拓府之法,任平生听得尤其专注。但凡有艰涩难懂之处,就打断发问。
大半年前,父亲曾跟他说过,山下修士练气七境,第一境正是望气。
虽然他并不知道,打铁师傅所说的望气,跟修士所修的望气是不是一码事。但先学着,总不是坏事。
为了五气均匀,打造仿剑的矿砂,需分四次采集,分别为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四个时节,分别求水,火,木,金四属之气。至于土,矿出土中,土气本就浓郁,不必特意去求。
如此说来,那把仿剑的打造,起码也要到明天秋分之后,才能开工了。
日常刀剑,都是直接以生铁折叠炼钢铸造。而如今这把无锋无刃,形制简陋,工艺粗糙的铁剑,竟要直接精选最原始的铁矿砂来融炼。对此,任平生始料未及。
之前不让自己贸然磨剑,任平生知道师傅肯定有他的道理;但没想到,连一把仿剑的打造,都有如此之多的讲究。
这一次采集矿砂,师傅只是动口,任平生动手;要求极多,往往是他兴冲冲地从水中捞起一大堆来,结果又被师傅一铲铲全丢回河里;挑挑拣拣之后,能留下一两斤就已经很不错了。
从清晨到日暮,能入师傅法眼的矿砂,已经不下七八十斤。矿砂装袋之后,就全压到了任平生的肩背上。师傅袁大锤则是甩着空空两手,领着徒弟一起徒步回到了上河寨铁匠铺中。
还是师兄善解人意,不但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等着,家里还多了两位客人,正是日夕帮忙买菜,过门不入的冯氏姐妹。
在不归山上,冬至既是节日,也是任平生的生日。虽然从未跟师傅和师兄提过,但这一天,他觉得是自己生平过的第一个生日。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有师傅和师兄的粗豪酒令,也有两位大姐嘘寒问暖,频频夹菜的脉脉温情。
莫非,在伦常美满的人家,就日日都是如此景象……
那个冬至的夜晚,确实是许多人家的日常;但对任平生而言,注定将终身难忘。
第二天清早,依然毫无意外地,在崖坪上见到了贾半聪。黑衣老者居然也没问,昨天,任平生躲那去了。
他当然不会问,因为若是任平生从此躲避,正是老者所求。
也就是过了一个冬至,尽管少年仍是一拳即倒,想打出多远,就打出多远;然而黑衣老者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每次出击,拳罡所及,竟有被对方身体卸化的迹象。
虽然此种迹象,微乎其微,但对于一个境界很高的武夫而言,仍然不是小事。
以往都是挨到三拳,任平生即倒地不起,再无力出剑。但今天却打了四拳,他也不过是躺了片刻,仍能挣扎着跪坐起来,只不过没有坐稳,又躺了下去。
贾半聪身为强大武馆的馆主,每日也要定时开馆教拳,不能长久在此和他耗着。但任平生无所谓,反正师傅再严厉,对于迟到误工一事,历来十分纵容。只要你晚上,能把落下的刀剑铁胚给我打够就行。
所以任平生耗得起,老头打不起。
见任平生直挺挺躺在雪堆里,贾半聪已经没了兴致,匆匆下山而去。出人意料的是,老者前脚刚走,任平生便一骨碌翻身站起。
他开始练剑!
这一场喂拳,任平生惧意大减,反倒是随时随地,对周边的一事一物,乃至对贾半聪的一举一动,他都在以师傅传授的望气之法,细细观摩感念。丝丝缕缕,模模糊糊,以此自处于对方的拳罡拳意之中,尽管依然风雨飘摇,不堪一击,但自身的剑心,攻防的剑意,却有种遇敌自生,自然而然的感觉。
这种感觉,哪怕极其细微,他也要赶紧巩固下来,细细体会。
之前倒地不起,他确实有做戏的成分,只不过,对上贾半聪的拳头,他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抗击能力的提升。
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让老者起疑。
现在,任平生倒是开始期盼起老者的喂拳了。
为了不至于激发贾半聪的复仇之心,此后每天,任平生继续挨拳,也继续装蒜,拿捏得十分到位。
其筋骨的日渐坚实,抗击能力的日渐强大,老者并不在意;无非就是多使半分力气而已。但一个剑客,身体如何强壮,剑心一旦破碎,那就成了废人。
所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道理说得粗浅。粗浅的东西,往往很有效。
任平生出剑,日渐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章法井然;对此,老者竟似乎十分满意。
只是一旦老者离开,少年会连忙再从地上爬起,此时出剑,疯魔狂洒,淋漓畅快,章法全无,便好似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临近年关之前,他不但剑心更为凝练稳固;天荒,天长,天涯,天垂四式的修炼进境,竟比先前最初的四式,练得更快,剑意更为纯粹。
老者的喂拳,收效已经不大,所以最后这几天,他没有再外出练剑。干脆就每天躲在铁匠铺中,锤打剑胚,感悟物性,入境望气,也一样练得不亦乐乎。
如此也正好遂了那老者的心愿;示敌以弱,有时候也未必不是好事。
待我破茧成蝶,便是百花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