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雅馆舍的小天地禁制突然撤去,任平生能看到那份突然波动的气机涟漪。只是这种练气士独有的神通,他做不到,甚至无从入门。找一个机会入道练气,这不是他一天两天的想法,只不过每一座山上宗门,对自家修炼的法门都秘而不宣,哪怕是一位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没在宗门攒下足够的人品功德之前,都很难得到真传。
所以任平生也就想想而已,他不可能委身道家,更不可能成为某一宗门的谱牒仙师。
悲天剑道的修炼,再过山重水复,迷障重重,他也只能一条道冲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算是撞了南墙,他还有得回头吗?
眼中一闪而过的钦羡之色,虽然立即归于冷漠,却竟然没逃过庞境然那一双迷离小眼,直截了当问道:“为何开了火府,却不是练气士?”
任平生实话实说,“情急之下,杀了一只雅疆神兽,要死不死的,那家伙临时前竟然吐出妖丹,正好落入我口中。一个激灵,就吞下去了,想吐都吐不出来,也就任其自然了。”
大白又不在这里,如此有面子的事情,细节上偷梁换柱一下,不算什么大问题嘛。好歹这胖子是个金丹,我就以凡夫俗子之身杀个临渊妖修,还是尊上古神兽之属。
对于一个金丹修士而言,若无此道的专属神通,要隔绝一方天地,还是相当吃力的,而且自身灵气消耗极大。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正事匆匆聊完,庞境然就要迫不及待撤去天地禁制。
庞境然摇了摇头,竟未质疑他的胡说八道,只是神色认真道,“好在你还练剑,而且看样子,身上积攒的剑气,极丰沛。否则但是火府之中那一股湛蓝的真火,就能把你其他四座并未开门的气府,烧成废墟。”
“那结果会如何?”任平生其实不以为然,只是对方既然提及,只是自然反应地多问了一口。
“玉石俱焚。”庞境然淡淡道,“你这个小身板,这个时候应该连渣都没剩下了。”
任平生目瞪口呆,下意识舔舔发干的嘴唇。
好在这些年,无论如何,都没懈怠过练剑!
“想修行?”庞境然一双小眼带笑,看着他道,“听说你跟瘦马山关系不差嘛,为何不投入汪大真人门下?要知道哪怕仅仅是成为西乔山的一位记名弟子,都是满天下道修胚子梦寐以求的事。”
任平生摇摇头,平静道,“跟他也就算是普通的江湖萍聚吧,互相帮了个忙而已。”
庞境然一脸惊愕,“跟西乔山七子之一的汪太中,互相帮个忙?而已?”
这事还真不好解释,不过任平生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但我前面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庞境然好像是铁了心的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山上宗门,还是算了。”任平生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胖教习轻轻点头,说了个其实已经不算秘密的秘密,“我这身修为,是以术数入道,并不擅长自身气府的打造,更镇不住你自身那座已经在烧天炼日的火府。所以就不献丑了,但夫子有放出口风,是打算在道院学子之中,觅三四位弟子的。至于如何挑选,他没说,只是留下随缘二字。也有意无意给过些提示,所谓随缘,未必只是你与夫子本人的缘份,或者说你本身的大道机缘。而是……”
庞境然欲言又止,早已被撩拨得心痒痒的任平生,连忙追问,“而是什么?”
庞境然略一沉思,神色犹疑,最终坦诚道,“我也不是很明确,但有那么一小撮人,猜测夫子的意思,是要求弟子的人选,能找出这座道院天然存在的那份大道机缘。大家都在找,只不过都无从入手。”
“一份机缘,三四弟子?”任平生疑惑道。
庞境然摇头不语,也是一脸不解的表情。
直到离开先生的馆舍,任平生始终未曾说出那只无极坠,就在一位盟友手中。既然这份使命,已经到
了自己手上,没必要再让那羞愧了上百年的“老人”继续不安下去,或者贸然行事,招致意外。
他更没有问庞境然是如何丢失哪只无极坠的,如果这事好说,估计对方早已坦诚相告。
一座宗门为之负重了千年的担子,让人家能卸下就卸下吧。
再说了,无极坠既然本该属于自己,任平生是不会跟金敖客气的,至于其中隐藏的秘密要不要去探究,随缘吧。没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干嘛自讨苦吃。
主意打定,走回学塾的脚步,就轻松了许多。优哉游哉路过一处高年级的讲堂门口,又被一处人头攒动的喧闹之所吸引了注意。数十学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纷纷扰扰,脸上都是那种事不关己嬉笑之色。
任平生对热闹本无什么兴趣,却惊奇发现连一向傲然不群的雷振羽居然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虽然那一脸的高冷,很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但后者那一双充满狂热与兴奋之色的目光,还是让任平生颇为奇怪。
原来被众人围拢的那一小片空地,方圆不过数尺,一个人都不大腾挪得开,如今却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伙,身如鬼魅,出拳如风,不停地往一个身着儒衫的干瘦老头身上招呼。
说也奇怪,那老头只是身形挺直地站在那里,不见屈膝移步,身躯却一直在缓缓移动,如物浮流水之上,又如云飞虚空中。更加气人的是,老先生一直口中念念有词,优哉游哉的在那年轻男子耳边说着某些大道理,嗡嗡嗡,像一只无论你如何暴跳如雷都驱赶不走的苍蝇。
那年轻大汉只顾出拳。雨点般祭出的拳头,却硬是沾不着老者半片衣角。
明明打着了,却发现拳头所触,空无一物。
那老者的身影明明在前,却忽焉在后,期间都不见有腾挪闪转的轨迹。好像他无论在那,都自然而然,没有半点突兀。
任平生这几年,见识过各种对手,山上仙家,俗世武夫,十二重楼杀手,西碛狂人,甚至连轻易不会在和平人间出现的兵家万人敌,也在上次药山一战中,见过道院弟子常安的大显身手。
然而像场中老者这种玄之又玄的手段,任平生闻所未闻!
那年轻汉子,无论体魄招式,是一位境界不低的武夫无疑。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拥有武夫三境的体魄身手,只要不是遇上雷振羽那样的天之骄子,或者荣柳人那样的一州名门之后,无论放到哪里,都算得上是一位天赋异禀的习武奇才。
看热闹从不嫌大的申功颉,被挤在人群之中,不时对身边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新进学生,解说一二。这位落马城中有了名忽悠死人不赔命的执绔,声音不大,言语间眉飞色舞,片刻之间,聚拢在他身边的新生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这些少年男女,看向那锦衣学长的眼神,满是仰慕钦羡之色。尤其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年少女子,眼神就又要复杂几分。倒好像场中那对打的一老一少,其实没啥看头,倒是这位博学多才,英俊多金的学长,解说起来更加精彩。
事实上,被挤在人群之外的任平生,对场中那玄之又玄的景象,也是诸多不解。他凝神听了一下申功颉那些修辞精妙的言语,又好气又好笑。
那家伙,等于什么都没说。
什么引劲化气,落点成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什么的,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说法。但凡有人追问,申功颉多半会继续长篇大论一通,把听者绕来绕去,自己都绕不出来了,再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到时自知。
“这位老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申功颉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江湖中的……”
申功颉忽然转头,望向消无声息地出现在身边的这个小学弟。一袭青衫,背着剑匣。
好家伙,这么密密扎扎的人群,连自己都没擦觉到有什么异常。
申功颉神色顿时缓和下
来,笑道,“被哪胖教习叫去了啊?想必又是问了一通古里八怪的问题,然后一脸踩到狗屎的样子把人轰出来了。”
任平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这种事,你也挨过?”
申功颉满脸不屑道,“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好些同窗初到的时候,都挨他这么损过一顿。”
他拍拍任平生的肩膀,安慰道,“也别恼,其实一般人,那家伙都不惹的。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被庞先生损过的人,都是每一届里的佼佼者。要不就是天赋异禀之人。也烦人,你申师兄看人的眼光,是有点毒到没朋友了,你小子,我当初第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嘛。”
“我知道,乙班的嘛。”任平生笑笑,不愿与他纠结这个话题。正如申功颉先前所说的,到时自知。
或许从今往后,方凉道院的新生,再无人有幸见识那位胖教习的那些刁钻问题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任平生提醒道。
申功颉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哪个仍在场中缓缓游弋的瘦小老者,“俗世江湖四绝,松鹤清平,玄、剑、经、武。说是说俗世江湖,那是相对于山上仙家而言。事实上,这号称四绝的人物,都是至少有一只脚踏入了登天之途的大成之士。天下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外面极少有人知道,其中二绝,便隐于方凉道院之中。”
任平生看着对方,一脸都这么熟了能不能别卖关子的表情。
申功颉继续以下巴指点场中,讪讪道,“顾松岭,顾老先生,松也,便是场中这位了。凌隐翯,自称烟雨散人,而江湖同道,多会敬称一声烟雨散仙,一把仙剑,荡尽世间不平。取其谐音为鹤。江湖中,识得这位散仙真容者,应该不少,但都已是死人。”
说至此处,申功颉神色古怪,隐隐似有某种劫后余生的兴奋与恐惧。
“怎么了?”任平生奇道,“难道这位鹤先生,也在道院之中?”
申功颉摇摇头,一字一顿道,“我怀疑,我见过这位鹤先生。”
这位一城执绔子弟之首,应该是自小营养丰足之故,比任平生要高出一个头;后者要踮起脚尖,才能毫无障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安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申功颉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接着道,“林道清,应该是你们丙级乙班今天第一个上课的先生。清也,以胸中藏百万经典入道,其于经道的造诣,震古烁今。”
“最后一位,游侠庞秭平,纵横江湖数百年,未逢敌手。坊间传说,那位庞大侠,百年前甚至曾一度问拳铁流驿。只不过传说终归是传说,当今在世的修士或者武夫,无人见过那一场巅峰之战。有人说庞秭平身负重伤,不知所踪,应该是自己找了一处山水毓秀的地方埋骨了;也有人说,两人最终未分胜负,各有损伤,但都未跌境,铁流驿顾万年毕竟是天下三教之一,最终以势凌人,令庞大侠立下重誓,从此不得涉足江湖。最后一种说法,也最多人信,就是庞秭平其实胜了顾万年,只是对方毕竟背景太过深厚,庞大侠为免后患,最终手下留情了。但结果不但顾万年对此耿耿于怀,连他的盟友北荒城兵家,乃至背后的主子鸿蒙山神殿,都秘密下了追杀令,让庞秭平自此无处容身,只得浮槎南硰瀚海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北极冰原,躲在魔宗的琉璃宫中。”
“总之,松鹤清平四绝,如今还在江湖中走动的,仅余三绝而已。”
申功颉一声喟叹,这位一向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罕见地有几分郁郁之色。
任平生望向场中,那场毫无悬念的缠斗,已经平息。
壮硕青年躺在地上,鼻孔嘴角都渗着血迹,大口喘气。
他不是被打趴下的,是累趴下的。
那位顾松岭老先生,笑容颐和,微微弯腰,继续对那躺在地上的青年唠唠叨叨。
任平生一阵头大。
咱们丙级乙班,不会有这位老先生的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