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教习的馆舍,在后院一处绿树掩映之地,前临那片名为云泊的池塘,与那几栋高大的女子学舍一西一北,虽然规模悬殊,但隔着一段距离,不会显得压抑。
名为庞境然的胖教习先生,领着任平生入了小院,便即随手关门。一入那清雅明净,却并无什么奢侈家什的客厅,任平生更是感知到了整座宅院,瞬间有一阵十分强烈的气机波动。他知道庞先生已经施展某种道法神通,将此处天地隔绝。
“你就是任平生?”庞先生似乎是随口问着,一边在那并无多少物事的客厅中翻箱倒柜。
任平生点头称是,心中有些奇怪。按道理无需多此一问吧,方懋也说了,今年就我一个插班的;一插班就被排在丙级的,更是道院从来未有事。身为教习,这么出类拔萃的学生,你还用问。
“你真能证明四色堪舆图,可令任意相邻地域再无同色?”胖教习突然神色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就是一眼,随即又转头继续找他的东西了。
任平生想了想,说道“据传有史前古人做过无数尝试,皆发现要画出两两具有公共边界的相接地域,只能画出三个,三个以上,无论如何皆不可为。因此得出天下堪舆图,只需四色,便可令相邻区域再无同色的猜想。至于证明,此谜题直至史前人类灭绝,文明终结,始终不曾有人能最终以数理逻辑证明。”
庞境然从一处十分隐秘的储物柜中,取出一张陈旧发黄的小纸片,攥在手中,便即转过身来,神情肃穆,“认真想想,再如实告诉我,这四色之理,是谁告诉你的?”
任平生看对方的神情,已知此事非同小可,但仍是不假思索,直接摇头道,“没人告诉我,就好像一场大梦,醒过来,我就知道了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或者,也不能说知道了,但是只要一有人问起,我就能想到。所以如果先生想通过这些谜题去找什么人,我也是爱莫能助。”
庞境然神色数变,始终还是有着一丝半缕的惊疑不定,他双眼死死盯着任平生,“真的这样吗?再想想!”
任平生不知其中到底牵涉何种隐情,无论如何,对这位教习先生而言,肯定十分重要。尽管有些于心不忍,他仍是坚定点头道:“先生只管放心,虽然目前同窗都已知道四色之理,但此事的来历,我断不会再传六耳。所以仍不会影响先生用此条线索,去寻你所求之人。”
他忍不住苦笑一声,继续道,“我这是瞎猫撞着死老鼠。实不相瞒,除了师傅教的易数,堪舆和那些符道书籍,我任平生没上过一天学堂,更没看过任何其他经典,也没其他人教过我任何书上学问。先生上的数理也好,先前那位林先生讲的齐物也罢,你们一开个头,或者留个题,我便好像自然而然的,对这些问题都十分熟悉。林先生授课,我不想睡,却禁不住自己不睡,此时十分古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再到先生你上课,我是真的有些倦意了,想着反正你也不在课室里管着,干脆继续睡了。今后注意就是,望先生莫怪。”
他再抬头看时,只见庞先生那一张圆脸,竟现出肌肉抽动的纹理,一副激动万分之色。
庞境然喃喃不已,“不怪,不怪,很好,很好……”
任平生
不知所措,干脆静待下文。
庞境然摊开左手,手心现出那张发黄纸片;纸片摊开,仅巴掌大小,纸上寥寥几笔,便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
那画面上的物事,任平生极其熟悉。
每次见到金敖,他胸前都挂着一个材质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小吊坠,让任平生多看了两眼。那吊坠,形如水滴,打磨光洁,边缘圆润;正中那纹刻图案,显然不是刀凿痕迹,而是更像某种笔触尖细圆润的兼毫书就;墨迹落处,便在那金铁表面上留下道道刻痕;笔画刚柔相济,寥寥几笔,神似太一道教那古怪的太极图案。
那东西无论材质工艺,都不似当代工师可以造出的物品。
初见金敖佩戴这样一件物事,因此物蕴含某种极其古怪的气息,或者说那并不是一种气息,而是一种极其神秘,不明种属的,
力量!
江湖中人,每个人都需要留一两样压箱底的本事,或者法宝。所以金敖当初极尽慷慨,尽献自家所藏的天材地宝,始终没有提及胸前那枚吊坠,任平生并非没有注意,只是不愿把事情做绝。
此后再见金敖,他胸前那枚佩饰,始终没再见着。
骤然间发现胖教习展示的画图,竟是这么一件物事,任平生震撼不已!
但如今既然与那金敖,也算是位不打不相识的盟友,而这位胖教习,只是初次见面,不知根底。所以任平生尽管内心震撼,却始终收摄心神,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
“这东西,名为无极坠。是我经略门中,祖师堂历代相传之物,由历代门主掌管。”庞境然简短捷说,花费了约一刻左右的时光,将本门的一些老黄历介绍了一番。
原来经略门乃是江湖中名不见经传的一座道修门派。千年以前,这种不记入鸿蒙山道庭宗谱的江湖门派,曾多如牛毛。各派修行之道,也是个百花齐放的场面,有以武入道的,也有以术为道,甚至一些江湖伎俩,如那茅船载鬼,献舍请神的民间巫术,都有大大小小的许多流派。而在这些纷繁芜杂的江湖门派之中,经略门事实上是一家正儿八经的道修宗门,只是因为所修的元稹无极功法,与太一道家的正统道法有悖,所以始终不能纳入道家谱牒,沦为野修门派,而无法成为一家正统的山上宗门。
后来据称是发现了剑魔任凤书族裔的踪迹,甚至那把流传万年的悲天剑,也有了呼之欲出的迹象,自此护教军团的铁骑踏破江湖,一片腥风血雨,无数大小江湖门派,遭受灭顶之灾。与其说那是一场清剿叛逆之战,不如说那是太一道教清除异己,坚壁清野的一场大屠杀。
经略门因为地处西京,加上当时的掌门在堪舆一道上,是整座天下的执牛耳者,名声在外不说,那位名为赖文松的堪舆大师,在山上山下,都有结下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所以护教铁骑出动之前,经略门便早早收到风声,赖文松知大势不可逆,毅然解散经略门。鸿蒙山念其在堪舆界之非凡成就,欲任其为天下共工,留驻西京城。
所谓共工,无论留驻哪座城池,其身份户籍,其实是受鸿蒙山下院直接管辖。天下工师分四类,按其品秩从低到高为技师,匠人,工师,共工。其中到工师一级,在行内已是十分
尊荣,一般在一地主城,甚至北荒城兵家之中,都会出任位高权重之职。至于共工,普天之下,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但赖师并未接受此职,而是选择了云游天下,不知所踪。后世民间,多有天星堪舆大师赖布衣的传说;民间野史,对认为那任侠好义,专以堪舆秘术救贫救苦的赖布衣,便是前代经略门掌教赖文松。
赖文松笑傲江湖之举,令无数江湖异人纷纷效仿,此后千年的江湖,再无太一道教之外的门派,但各种山泽野修,民间师承如雨后春笋。经略门一脉各奔前程,彼此再无联系,但赖公在江湖中另有两支传人,其中一支,便是庞境然这一支。
师承信物,便是哪只不似当世之物的无极坠。
“无极坠说是师门信物,事实上,也是师门一项世代相传的使命,代代祖师嫡传相授,为的就是找到一位生而知之的人,将此坠饰交到他手中。我经略一派的使命,便算终结了。”庞境然说至此处,声音颤动,略带哽咽,“赖公甘愿流落江湖,最后在应天境淬炼元神之时,并未以那份突如其来的大道机缘护住昆仑心脉,却以肉身炉鼎,坦然承受了那份破境天劫。赖公此举,不无保存同门后裔,让后人顺利完成此项使命之意。”
“一人独自苦守这条光阴长河,看尽世间生死离别,其实很无聊。”庞先生语气稍稍平静,感慨道,无聊二字,平平无奇,道尽无数辛酸,“如今终于找着了要找的人,而无极坠,却早已从我手中丢失!”
任平生面色微变,突然问道:“敢问先生贵庚?”
“虚度三百二十五春秋。”庞境然自嘲道,“事已至此,庞某有辱使命,当自领师门家法。但在此之前,我仍须为你护道一程。至于此后你能不能找到这件信物,作何用途,就需要全靠自身的机缘和本事了。”
任平生心中顿生无数疑窦,一通询问下来,始终觉得,此事大有蹊跷,甚至内心之中,极难接受自己便是庞先生耗尽数百年光阴,苦苦寻找的那人。
这小小无极坠,既非灵器法宝,又非当世之物,到底作何用途?此物到底什么根脚来由?到了哪位生而知之之人手中,他又该将此物如何处置?
最为关键的问题是,
天下生而知之者,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你如何确定,我便是那唯一当受此物之人?
庞境然双手一摊,无数疑问,他一概不知,只解答了最后一问。
“所谓生而知之者,来由各异,有前贤大家转世投胎之完整魂魄使然,亦有夺舍婴儿的游魂妖灵所致,也或者是某尊被贬谪人间的神灵,当世为人的肉身。但无论如何,所知之事,不过有史以来的各家学问巅峰。而堪舆图四色之论,得自一部史前典籍。这部典籍,亦即经略门的立教之本,道法之源。典籍中所载学问之高深,无与伦比。四色之说,以当今算术之妙,再过两三千年,都难求证。典籍之中断言如此,能生而具备史前学问者,普天之下,唯一人而已。宗典出处,无从考证,作者自称忧天散人,在自序中指明受此道法者,当负此使命,将无极坠交与那身怀史前学问之人。”
顿了一顿,庞境然目光澄澈,望向任平生,“关键是,一旦找到,此人必姓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