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阮、马公案及明季东林党人之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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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被崇祯击垮后,阮大铖当然明白魏忠贤集团肯定是完了,可他对本朝“党争”之来龙去脉甚为清楚,崇祯是否会因此对“党争”各集团一并打击,却一时间吃不准。于是他写了两封疏,其中一份独攻魏忠贤集团,一封则叫《合计七年通内神奸疏》,写泰昌元年到天启七年间的整个党争过程,并攻东林党和魏忠贤集团的党争,他将两书送到北京友人杨维垣处,要杨维垣看大势所趋而递交其中合适的一封。谁知有所谓交友不慎,杨维垣恰好指东林与魏忠贤集团同为邪党,正与编修倪元璐互攻,一见此疏自然喜出望外,于是选了能帮自己忙的《合计七年通内神奸疏》呈上。

结果自然是满朝舆论大哗。

这其中的关键问题在于,当时朝中之东林几为魏氏一扫而空,新君崇祯继位后扑杀魏党,东林诸公均寄希望于籍崇祯之力东山再起,在这个关键时刻,阮大铖却指控东林集团和魏忠贤集团均是通内乱国的党争派系,若阮氏此疏得用,则非但大批在野东林人士仕途复起之望就此断绝,就是在朝孑遗者亦处于随时获罪的境地,而东林党孜孜以求重掌大局之心就更别提了,势必全盘覆灭。是故东林诸君其时对杨维垣、阮大铖之切齿,犹过于阉党,就此种下了东林党对其念念不忘,十数年来一直对其进行狠狠打击的根源。

于是朝野之东林同仇敌忾群起而攻之,最后在魏大中之子魏学濂的指控下,虽然查无实据,但刚起用为光禄卿的阮大铖,依然被以“阴行赞导”的罪名被定入“逆案”,论赎徒为民,终崇祯一朝十七年,均废斥在野。

这就是阮大铖名列逆案的大致过程。其实撇开人品不论,阮大铖之名列“逆案”,实在是很有些冤枉的。

阮大铖被硬拽进“逆案”后获罪在家闲住,郁郁不得志,于是整天以诗文会友。他本就极具才气,获罪的理由确实又很牵强,原又是东林一脉,所以游宴倡和的诗友中倒有相当部分是东林名士,还有不少明末的遗老、死节之臣或抗清英雄,如范景文、史可法、文震亨、钱秉镫(澄之)、王思任、茅元仪、张岱等。

其中明末史学、散文大家张岱在携三位友人去拜访他时,就曾对他的际遇有“圆海被谤山居”之叹(19),以为其名挂“逆案”实属被“谤”;而陈子龙的弟子、抗清义士夏完淳则说得更为直接,干脆称之为“奇祸”、“枉案”:

阮圆海之意,十七年闲居草野,只欲一官,其自署门曰:无子一身轻,有官万事足。当事或以贵抚或豫抚任之,其愿大足矣,圆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珰亦无实指,持论太苛,酿成奇祸,不可谓非君子之过,阮之阿珰,原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十]七年合算一疏(指阮大铖获罪之《合计七年通内神奸疏》),为杨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贤,同为通内,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为阿珰,乌能免其反云乎(20)。

后来大顺军逼安徽等地,阮大铖转入南京,金陵本是脂粉之地,才子佳人云集于此,而阮大铖的诗文才华,堪称冠绝当时,是以与南方士人交接来往,过得也还算不错。

关于阮大铖的诗文才华水准,古人之论暂且不提,只从近代大家的评述看,也足可见确实不可小觑。陈寅恪之父、近代著名诗人陈三立(散原)曾于阮大铖《咏怀堂诗集》书衣之上手书评曰:“芳洁深微,妙绪纷披,具体储、韦,追踪陶、谢。不以人废言,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而章太炎则说:“大铖五言古诗,以王、孟意趣而谢客之精炼,律诗微不逮,七言又次之。然榷论明代诗人,如大铖者鲜矣。(21)”大有云其五古水准,明清两代无人能过之意。

以此二人之造诣,曰可以标为五百年来一作者,曰明代诗人如大铖者鲜矣,斯言几可盖棺定论。

然而其人除诗文之外,尚善音律词曲,目前知道他所作的戏曲有《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牟尼合》、《忠孝环》、《桃花笑》、《井中盟》、《狮子赚》、《赐恩环》、《老门生》等十余种,前四种至今尚存,合称《石巢传奇四种》。

张岱是当时的戏曲鉴赏大家,虽然对阮大铖其人颇有看法,但在看过阮大铖戏班的演出后,于《陶庵梦忆》中盛赞其“簇簇能新,不落窠臼者也”,曰:“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说到后来竟然一口气连用了五个“出色”,可见其确实出色,绝非是出于情面的客套之语。

阮大铖才思兼具,写作速度极快,更能自编自唱,他流传下来的这几部戏中,《牟尼合》三十六出,十六日完成;《春灯谜》三十九出一个月作成;《双金榜》四十六出,写了二十天。明末工于诗、书、画的著名文人曹履吉,于《牟尼合》序中云阮大铖创作时“自唱自板,抵十五六日,迄用有成。语语由衷,半字不寄篱下。总若天风自来,悉成妙响。……唯是妙处,令人设身易地,痛痒自知。虽剥尽四库灵文,不知何处下手?纤毫无用,于此独见天心。正是百子专门,海内始知大龙独步。视之黄钟音首,到此别开洞天,而乐府之精微乃尽”。

《长物志》作者,东林大儒文震孟之弟、苏州驱逐东厂缇骑“五君子”事件的领头人文震亨,记其戏曲于当时的流行状况则道:

石巢先生《春灯谜》初出,吴中梨园部及少年场流传演唱,与东嘉、中朗、汉卿、白、马并行,识者推重,谓不得为串插巧凑,离合分明,而谱调谐叶,实得词家正宗嫡派,非拾膏借馥于玉茗《四梦》者比也。今岁避暑姑熟,十六日而复成《牟尼合》一传,绰影布稿,镂空成叶,首尾关合,肢节生动。南中一时歌茵舞席,卜夜达曙,是非不欢。……(阮大铖)一洗此习,独开生面,觉余心口耳目间,靡所不惬。触声则和,语态则艳鼓颊则诙,捃藻则华,(此处笔者手中书上有一字空白,疑为排印脱漏)义则侠,结想则幻,入律则严,其中有灵,非其才莫能为之也。

阮大铖《春灯谜》又叫《十错认春灯谜记》,颇为著名,其中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等竟然无一不错认,堪称奇人奇文奇事。他在此本自序中谓己“差胜”汤显祖者有二,其一便是指汤显祖不识音律,故其词曲虽文采斐然,唱起来却比较拗口,而自己精于音律,“凡棘喉齿之音,早于填时推敲小当,故易歌演也”,是以此点要强过汤显祖。文震亨在盛赞阮大铖之余,也评论说有的词家“徒骋才情,未谙声律,说情说梦,传鬼传神,……几案尽具奇观,而一落喉吻间,按拍寻腔,了无是处”(22),虽然没有直接点出汤显祖的名字,但其中“说情说梦,传鬼传神”两句,一看便知是在说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之《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观当时人之风评,无论是政敌还是朋友,亦大多都肯定阮大铖在戏曲上的成就不输于汤显祖或过于汤显祖,因此阮大铖自序中的话虽颇有自矜之意,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这些当时名人名家的记叙看,阮大铖戏曲于金陵传播的盛况,确实颇有洛阳纸贵、一时无双之势。是以明末天启后昆曲的盛行,实不可抹杀其中有阮大铖的一份功劳。

不过这一来阮大铖不免风头太过,所谓木秀于林则风必摧之,于是阮大铖再次引起了东林一脉的攻杀。

抗清义士王思任曾说阮大铖“时命偶谬,丁遇人疴,触忌招諐,渭泾倒置”。他还真是一点没说错,阮大铖确实“时命偶谬,触忌招諐”,就是归于田舍“于桃花扇影之下,顾曲辩挝”也能得罪人(23),可说背运到家了,真怀疑他是不是入了墓库运。

他这回招惹上的是赫赫有名的“明末四公子”中人——陈贞慧、侯方域等一大群混迹秦淮河上的风流公子哥儿,还有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的孙子顾杲、大儒黄宗羲、礼部员外郎周镳等朝野清流名人。

于是就有了当时南方文人中轰动一时的“留都防乱”一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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