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间就见空旷的大地上恍惚闪出五骑快马,在夕阳余晖照耀下绝尘而来,骑乘之人连连加鞭甚是急切。曹操简直魔障了,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扯着脖子便喊:“来者可是张文远?”
为首之人高举马鞭在空中画了个圆弧,应声道:“明公……我把他们带来了……”
“哎呀!”一把年纪的曹操激动得都快蹦起来了,挥舞双臂向他问好。五骑快马轮廓渐渐清晰,为首之人雄姿英发正是张辽,后面四人皆是一身布衣绢帕包头,个个虎背熊腰相貌狰狞,三十上下血气方刚。
张辽一马当先奔至近前,滚鞍摘镫拜服于地:“末将来迟,还望明公恕罪!”
曹操悬着的心此刻才算彻底踏实,这个并州大汉能这般重情重义言而有信,实在称得起豪侠之士,比之麾下那些唯命是从的将领大大不同。见他能主动拜倒在自己脚下,曹操胸中霎时填满了自豪,伸手便搀:“文远一诺千金不欺我也!”
后面四人也已奔到,张辽连忙引荐。第一个人高马大狞目虬髯,举手投足威风凛凛,俨然这帮人的首脑,正是在琅邪一带名声赫赫的杂牌子骑都尉臧霸;第二个肥头胖脸肚大十围,乃是在北海诸县作威作福的孙氏昆仲中的弟弟孙观;第三个面似青蟹五官丑陋,是啸聚在利城的大贼枭吴敦;最后一人满脸刀疤殷红可怖,是专在东莞沿海聚众劫掠的尹礼。这四个大汉一下马,可把许褚等人吓坏了,赶紧围了个圈子把曹操护在中央。
曹操一推许褚,嗔怪道:“都是赶来归附之人,岂可这般怠慢?”
许褚连连摇头:“瞧模样就不是安善良民。”
“你的相貌就似好人了吗?”曹操一句话把许褚噎住,抢出一步拱手道,“久闻列位英雄大名,幸会幸会!”
这帮人都是没王法惯了的,也不懂得见三公该大礼参拜,也只是抱拳拱手,那大胖子孙观道:“哪里哪里,大路朝天走半边,山高路远少拜望。俺们来得鲁莽,曹公您就恕个罪吧!”说话瓮声瓮气的,还是拜会山寨那一套,把曹操也当成大土匪头了。
“不敢不敢。”曹操忍俊不禁。
张辽笑道:“末将承诺十日为期,离开后第一个去见臧兄弟,臧兄弟立时发下帖子,众家寨主马上就到了。”
曹操连忙再次施礼:“臧英雄,有劳你为老夫费心了。”
臧霸相貌凶恶,话语却比那几人规矩得多:“归附朝廷乃是正途,曹公征召更是给我们脸面,在下万万不敢造次。再者我与文远乃是过命之交,他绝不会害我的。”
孙观又道:“俺哥哥看守大寨,俺们几个三天前就到臧大哥那里了,耽误了这三天就为了等昌霸。最后那小子也没来,害得俺们快马赶来,把兄弟们都扔在半道上了,这还差点儿耽误!这小子连臧大哥的话都不听了,真他娘的窝火!”此言一出臧霸脸上立显尴尬。
曹操心里有数,臧霸、吴敦、尹礼都已至此,孙氏兄弟中有一个来了也可代表,但是唯独不见昌霸,可见他们对招安之事还是有很大分歧的,这会儿见臧霸脸上不好看,忙岔开道:“不碍的不碍的,有列位做表率,怎怕那昌霸不来?”
哪知孙观是个什么都敢说的直肠子,闻听此言一摆手:“您先别说这话,这条件可还都没谈呢。您若是要俺带着兄弟们背井离乡出去打仗,俺还不伺候您呢!”吴敦、尹礼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每人手下都有千八百喽啰,真闹起来也不是吃素的,在山乡海岛跟官军缠上,十年八年也剿不干净。
从来没有人敢在曹操面前这样明目张胆地提条件,许褚等人眼眉都立起来了,曹操却不往心里去,拱手道:“列位英雄,一会儿老夫自有分教,保证叫你们满意得没话说。”
张辽也觉孙观太愣,连忙说好话:“明公切莫见怪,孙老弟其实最是热心。听说您爱吃鲍鱼,特意准备了一大车腌好的。我们赶路先行一步,明天弟兄们就赶着车给您送来了。”
曹操很满意:“多谢孙英雄厚赠,战乱以来贡品断绝,这些鲍鱼老夫正好带回许都奉天子享用。”
孙观抱着臂膀笑道:“那是给您的,不是给皇上的。若是您准俺带着弟兄们继续留在家乡,以后皇上家的鲍鱼俺全管了!”
尹礼凑趣道:“明公听见没有,这小子就是臭嘴不臭心,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孙观一撇嘴:“你他娘的别胡说!俺心是好心,但嘴也不臭!”
众人听他们斗嘴无不大笑,张辽道:“时候也不早了,我看咱们还是进营说话吧。”
“且慢!”曹操拦住五人,“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叫你们进去。仲康替我传令,叫满营众将列队两厢,鼓乐手都给我准备好,吹三通打三通,把几位英雄风风光光迎进去!”
军令传下,连营里立时热闹起来,各部将校乃至祭酒掾属纷纷整装赶来。军乐手擂鼓手吹的吹打的打,真好似迎接贵宾一般。大家分列左右拢目观瞧,但见曹操与张辽携手揽腕昂首阔步而来;再往后看,大胡子、大胖子、青面颏、刀疤脸,灰布长衣绢帕罩头,腰里掖着大刀片子,这神头鬼脸的都是什么人啊?官军迎土匪,众将想笑不敢笑,都瞧着曹操的面子作揖行礼。孙观等人却是大开眼界,纷纷抱拳还礼,眼瞅着“大小头目”数都数不过来,心中暗暗佩服——老曹这座山头势力可比自己大多啦!
曹操直把他们引到中军大帐,吩咐庖人摆下最好的酒宴,又怕这帮人怀疑自己有加害之心,命全体将校就地解散,只把与他们熟稔的张辽、陈登留下来。一时间美酒佳肴水陆毕陈,上好的鲍鱼炖好了,还专门给陈登预备了新鲜生鱼片,七人主客分明各自入席。
曹操深知这帮草莽人物的性子,铜尊酒盏一概不用,就拿大碗盛酒。自己慢慢斟上,当先端了起来:“英雄至此老夫先干为敬!”说罢强自忍耐把一大碗烈酒喝了下去。
“痛快!痛快!”臧霸等人见他饮酒甚投脾气也都喝干了。
曹操从来没这么喝过,为了逞豪气强灌一大碗,直觉满眼昏花五彩缤纷,好半天才稳住心神,缓口气道:“唉……列位真是英雄好汉,不带随从就敢进老夫的连营,你们既然推心置腹,老夫自然将心比心以诚相待!”
吴敦这半天一句话都没有,可这闷葫芦见到酒话匣子就打开了:“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义气!您跟文远是朋友,文远跟臧大哥是朋友,可我们跟臧大哥更是朋友,拐了个弯大家都是朋友!”
一介土匪跟当朝三公攀交情,这话说得实在放肆。曹操也不计较,只道:“说得好啊,都是朋友。朋友们请!”又敬了诸人一碗,不过自己却不敢再灌了。
这两碗酒一下肚,孙观又扯着嗓门嚷道:“俗话说得好,为朋友两肋插刀!文远和奴寇叫俺们来,俺们哪能不来?”
“奴寇?!”曹操一愣。
臧霸凶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惭愧惭愧,是在下的诨号。”
曹操微然一笑:“奴寇奴寇,世间疾苦逼奴为寇,这名字倒还算妥帖……那你们几个的诨号叫什么呢?”
孙观见他爱听,越发放开手脚了,放声道:“俺的诨号叫婴子、吴敦诨号黯奴、尹礼的叫卢儿。”臧奴寇、孙婴子、吴黯奴、尹卢儿,这名字一听就是草莽土匪叫的,将他们的出身事迹彻底暴露。
“有趣有趣。”曹操面露莞尔。
无知者无畏,孙礼全不在乎,竟乐呵呵问道:“曹公,您的诨号是什么?”此话一出口,张辽、陈登都惊得面如土色。
曹操却不计较,戏谑道:“我倒没有什么诨号,不过有个小名唤作阿瞒。”张辽见他不恼,这才安心饮酒。
“这小名倒似个女娃子。”孙观笑得前仰后合。
曹操摆摆手:“你们的都知道了,那昌霸的诨号又叫什么?”
孙观脸色一沉,炸雷般的嗓子突然压低了,喃喃道:“他倒是没什么诨号,但老百姓都叫他昌豨。”
“哦?昌豨……”曹操陷入了沉思。豨者,野猪也。《淮南鸿烈》有云“封豨修蛇,皆为民害”,老百姓这么叫他,足见昌霸是凶狠残暴之人。但眼下这个时候,曹操还顾不上跟个草头王计较,只是意味深长道:“这名字似乎霸道了些。”
臧霸恐他不悦,赶紧补充道:“其实昌霸这人就是脾气怪点儿,不见得没有向善之心。”
曹操听他有意回护,自然要给面子,顺水推舟道:“不错不错,谁天生就是恶人?都是这乱世逼出来的嘛!”说话间他目光扫过四人脸庞,见他们个个低头似有感触,便提高嗓音正色道,“臧霸、孙观、吴敦、尹礼听教!”
四人是来投诚的,但兵马、粮秣、地盘等尚未商榷妥当,没料到曹操突发教令,错愕之间面面相觑。张辽凑到臧霸耳边道:“放宽心吧,跪下听封,愚兄不会害你的。”臧霸信赖张辽,立刻绕过桌案跪倒在大帐中央。他是这四个人的头,他既然肯跪,孙观等犹豫片刻也跟着跪了:“愿听曹公号令。”话虽这么说,心里不免还有些惴惴,呼号声参差不齐。
曹操见他们乖乖跪下,捋髯道:“尔等本为安善之民,遭逢乱世失身为贼。尚怀纯良之心,不忘天下之本。虽占据郡县滨海之地自作威福,然讨黄巾、逐贪官、诛恶霸、拒吕布,保有一方之百姓,亦不为无功。老夫上疏朝廷,表奏你等为……”说到这儿曹操故意停顿了一下,瞧着四人紧张的神情,倏然微笑道,“表奏尔等为郡国之将。臧霸为徐州琅邪相;孙观为青州北海相;吴敦所占利城诸县提升利城郡,任为利城太守;尹礼所占东莞
诸县提升东莞郡,任为东莞太守。所辖滨海县城如旧,一应兵马、粮秣、部署仍归你们自主调遣!”
四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舌头都快掉到地上了。曹操见他们如此窘态,莞尔道:“怎么样?几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曹公乃是俺孙婴子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孙观高嚷一声,重重地磕了个头,“要是知道归顺朝廷这么好,俺早他娘的洗手不干啦!”臧霸三人也受宠若惊,磕头似鸡奔碎米一般——曹操这样的安排,非但没有剥夺他们在青徐沿海的割据,而且承认了他们划地统治的合法性,都有了郡守、国相一级的高官。四人出身低微,不是山野草莽就是衙寺小吏,家里好几辈子没出过有身份的人,如今骤然间成了二千石的地方大员,这官当得都欺祖啦!
见他们感恩戴德连连叩首,曹操仰面大笑:“哈哈哈……这是朝廷的恩德,也是列位修身所致,快快起来吧!”曹操既赞辅天子又褒奖四人,单把自己的干系撇清。
四人仓皇起身,臧霸抱拳道:“朝廷与曹公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日后自当驱驰尽命。”
曹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手捻胡须微微颔首,见孙观已磕得额头通红,觉这个直肠子甚是可爱,点手道:“孙郡将,你近前来。”
孙观从未想到有人会唤他“郡将”,竟不明曹操喊的是自己,还是臧霸将他推了过去。他虽生性直率,这会儿却扭捏起来,站在曹操面前,一时间手足无措,连抱拳作揖都不会了,哈腰问:“曹公还有什么吩咐俺的?”
曹操随随便便道:“你既受封北海相,令兄孙康也不能孑然一身,我将琅邪郡的城阳县划拨与他,更为一郡,任命他为城阳太守!”
孙观感动至极,这次不磕头了,七尺高的山东汉子跪在曹操脚畔,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俺以为落个贼父贼母贼子贼孙,哪想到……如此厚恩俺哥们何以为报?以后曹公您让俺向东俺不向西,您让俺打狗俺不捉鸡,您看谁不顺眼俺把他满门老小的脑袋都给您割来!只要您发一句话,孙婴子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敢眨一下眼睛,俺他娘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众人听他言语粗俗都不禁哈哈大笑,曹操伸双手将他搀起,抚慰道:“孙郡将,这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啊……再者这是朝廷的恩德,你可不能只念叨老夫这点儿小恩小惠。”
“俺不哭,不哭!”孙观边说边抹着眼泪,俨然已经满脸花了。
曹操深知这几个人粗鲁直率,耐心嘱咐道:“以后列位与老夫同朝称臣,须时时以朝廷为念天下为念,兵马部署可以不更,但朝廷的礼法制度要遵守。不懂的要好好学,向地方高洁之士请教,别动不动就脏口,还有这诨号可不能再叫!别进了郡寺衙门,张口一个孙婴子闭嘴一个尹卢儿的,这成什么体统啊?”
诸人更是大笑,纷纷抱拳道:“谨遵明公教诲。”
眼见这帮人都已心悦诚服,曹操放心了,慢慢踱至臧霸面前道:“宣高啊,那昌霸的地盘在哪里?”
臧霸顿觉紧张,收住笑容道:“他地盘不固定,不过大多数时候在东海昌虑一带活动。”说罢心中不安,生恐曹操会派他除掉昌霸,倘若果有此令,这忠义两难可就不好办了。
哪知曹操却说:“劳你替我给他捎个话,叫他别再来回迁徙贻害无辜了,索性在昌虑落脚。我照旧升县为郡,任命他为昌虑太守,跟你们一样的官阶。既然是兄弟,有福同享嘛!”臧霸一愣,赶紧趋身要跪,曹操一把拉住,“今天跪得太多,老夫可再受不起了。”
臧霸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曹公胸襟犹如大海!末将先代昌霸谢您的厚恩。”
曹操叹了口气:“天下之大黎民之众,区区昌虑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日后须听从朝廷号令,切不可再横行无忌为害百姓了。”
“诺。”臧霸不好再跪,仅作揖道,“您的话我一定字字不落转告与他。”
曹操回到帅位上,扬扬手示意他们各自归座,眼看四人满是喜色举止恭敬,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青徐沿海这些割据都是半土匪半豪强性质的,而且地处山峦丘陵,倘若真干起仗来,延绵日久牵扯精力,在河北大敌当前的局势下,曹操不能再分心处置了。反之若使他们归附,说不定还能用作在东方对抗袁氏的本钱。徐州饱经战乱士民衰颓,本就没什么油水,给他们点地盘无关痛痒,加之他们还占有北海部分地盘,属于青州辖境,朝廷鞭长莫及。以官职任命把他们牢牢拴在领地上,倘若袁氏进犯,他们就算不为了朝廷,为自己也得奋力一搏啊!况且曹操征陶谦时曾屠过东海,百姓至今不乏怨言,用这几个乡人自治,百姓感情上更容易接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虽是权宜之计,也是最好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