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并不像林管事所说的又脏又乱,相反很整洁。婧姝毕竟腿伤在身,走起路来始终不便,冰玉见她实在吃力,就让有福把四少奶奶刚才坐的椅子搬来。
“四少奶奶还是坐着歇会儿吧。”
婧姝坐了下来,这时星远对有福说:
“昨儿个从新进了几匹布料,快过年了,太太和姑娘们都要做新衣服,你带冰玉姑娘过去,让她看看我选的布料怎么样?往年都是大娘亲自选,我怕自己眼拙,恐太太姑娘们不喜欢我选的布料。”
没想到三少爷这么看得起自己,冰玉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她又不敢冒冒然的离开,生怕留下四少奶奶一个人和三少爷面对面会尴尬,于是就把询问的眼神看向婧姝。
婧姝对她笑了笑,说:
“你去吧,太太姑娘们喜欢哪些样式你比三爷要清楚。”
“是,四少奶奶。”冰玉答应了一声,和有福两个到里面去看布料。
庭院中阳光普照,冬天难得有这么温暖的午后,婧姝低头看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星远的影子有时在她的影子前面,有时又在她的影子后面,婧姝感觉他似乎正在寻找话题。
“我——”
“我——”
两个人居然异口同声的开了口。
“还是你先说吧?”星远笑道。
婧姝抬头看了看星远,轻声道:
“你先说。”
星远呵呵笑了笑,道:
“我们两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束了。”
婧姝别过脸去,眼睛不知看在什么地方,幽幽的说: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单独见面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星远站在婧姝左侧,看到的是她的左半边脸,身穿雪青色夹袄的婧姝给人一种特别恬静的感觉,星远不知道在心里喊了多少遍,这就是我想要的女子。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会选择谁?”等星远开口的时候婧姝正好转过头来,她看了看星远,星远见她那双看向自己的大眼睛居然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就像看一个再稀疏平常的人那样看自己,星远的心往下一沉,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婧姝对自己越来越淡漠。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即使时光倒流可能也是这样。”婧姝轻声道。
星远走到婧姝跟前,挡住了婧姝面前的阳光,使婧姝感觉有点阴冷。星远说话的样子有点急切:
“我是说假如时光倒流,你会选择谁?”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说。”婧姝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星远直挺挺的站在她面前,婧姝有点害怕跟他站的这么近,自从上次在假山石后面被他拥抱之后婧姝始终害怕单独面对他,她见右侧有点空隙就想从那里过去,没想到星远朝右边挪了挪,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会选择谁?我只想听你说真话,哪怕会伤害到我,我也不介意。”星远说的正式,但婧姝却感觉他把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像皮球似的扔给了她,无论她说什么都已经对他造成了伤害,因为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她跟的人是星遥,不是他。
婧姝觉得不能再让星远对她存有幻想,既然他今天有此一问,说明他的内心深处是在乎自己的,他爱自己,把自己当做他生命中最可贵的东西。可是她是不可能跟他的,否则将会伤害到很多人,星遥、爹、娘,他们都会受伤害。与其让他生活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不如快刀斩乱麻,给他迎头一击,如此也好断了他的那种想法,把他从幻想中拉出来。
“我相信星遥会对我好的,先前我不知道,但现在我觉得在星遥身上找到了很多闪光点,星遥有他的可爱之处,况且我已经嫁给他,是他的妻子,不可能再对别的男人存有幻想。。”说到这里,婧姝觉得自己不像刚才那样胆怯了,正视着星远,说:
“七夕之夜玲珑桥上的相遇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我早就已经放下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星远,我们不是有情人,不可能做夫妻。”
星远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愕愣的看着婧姝,婧姝直视着他的眼睛,笑了笑,说:
“你是星遥的哥哥,从今往后我们就是自己人,将来要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好哥哥。老爷已经把生意交给你和星遥了,你比星遥稳重,以后还得仰仗你这个做哥哥的好好提点弟弟。”
“不,我不要做你的哥哥,我要做你的相公,我也不要做星遥的哥哥,我宁愿不要这个弟弟,也要你这位妻子。”星远猛的抓住婧姝的手臂,摇晃着她,情绪显得非常激动。
婧姝脚伤在身,被星远摇晃着,无法站稳,只能伸手扶着边上的座椅才勉强保持平衡。
“你别这样,小心让人看见。”婧姝想推开星远,无奈手臂被抓住了根本用不出力。
“我们光明正大,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怕被人看见?婧姝,跟我一起走,我带你去大漠,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想我们一定会生活的很幸福的。况且北方民风淳朴,不像这里有这么多规矩,大漠就是我们最好的归宿,婧姝,跟我走吧。”
婧姝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星远,道:
“去大漠?”婧姝觉得星远的想法太疯狂,她摇着头,说:
“不,星远,你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我不能和你私奔。”
正说到“私奔”的时候冰玉站在门槛内一脸惊愕的看着两人,三少爷紧紧的抓着四少奶奶的手臂,这是为何?冰玉脑子里无数个问号,同时觉得三少爷和四少奶奶的关系很不一般。冰玉就像被人在身后猛的敲了一棍子,难道府上的谣言是真的,三爷和四少奶奶有暧昧?红菱曾经见过三爷和四少奶奶躲在假山石后面卿卿我我,原先我只当三房那边的人污蔑四少奶奶编出来的弥天大谎,若不是今日自己亲眼所见,我根本不可能相信两人之间原来真的是那种关系。
“婧姝,你不要再拒绝我了,这些时日我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你知道你把我折磨的有多惨吗,为了你我都快疯了。”说完,星远把婧姝揽入怀中,星远搂的太紧,婧姝感觉自己快透不过气来。
“星远,你冷静点,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婧姝马上打住,同时惊出一身冷汗,刚才的咳嗽声很像冰玉,莫非她来了。婧姝顾不得脚疼,用力推开星远,因为力用过了头,身体失去平衡,险些跌倒在地,还好身后有一把座椅,才不至于跌在地上。星远见婧姝跌倒,本能的伸手去扶她,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冰玉的声音:
“三爷,那些布料我已经看过了,选的很好,花色雅致、富贵、大气,太太和姑娘们一定会喜欢。”冰玉不想使两人尴尬,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走了过来。她扶起婧姝道:
“四少奶奶,咱们回去吧。”
婧姝的心绪还没有平复,她顿了顿,对冰玉说:
“扶我去库房,我还没有去那边看过呢。”
冰玉皱着眉说:
“还是回去吧,出来都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自从进府到现在婧姝没有在冰玉面前发过火,别说发火,就算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然而此时的婧姝居然一反常态,涨红着脸,用不容分辩的口吻对冰玉说:
“我说什么你非要跟我顶杠是吗?如此你就不要在我屋里当差了。”
冰玉不敢做声,扶起婧姝带她去库房。
星远看着婧姝的背影,闭了闭眼睛,仰起头朝天上看了看,苦笑了笑,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来到库房,婧姝一个一个柜子看过去,冰玉觉得货物堆放的井然有序,真不知道四少奶奶在看些什么。
“哼哼,我知道了。”等婧姝从库房出来的时候,冷笑着说。冰玉见了四少奶奶的样子就觉得更奇怪了,四少奶奶到底发现了些什么,会是这副神情?
等重新回到刚才待的地方,见星远已经走了,只留一把刚才坐过的椅子放在那里,情景居然有一点萧瑟。此时只听“啪”的一声,边上一棵树的树枝被积雪压断了,看着掉在地上的覆盖着白雪的深褐色的树枝,婧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惘。星远今天在她面前吐露了真言,没想到他的胆子居然这么大,要带自己私奔。他是实在煎熬的不行所以出此下策的吗?为什么他不替自己想一想,大漠乃人烟荒芜之地,带自己去那种地方,不知要吃多少苦。也许星远只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没有想的这么周全,所以才会如此,可是一旦私奔坏的是谁的名节,这一点难道星远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想着,婧姝又觉得自己太爱惜身上的羽毛了,她怪星远毁了自己的名节,星远又何尝不是要背负拐带弟妻的骂名吗。婧姝被种种烦乱的思绪缠绕着,冰玉见四少奶奶的脸色有点苍白,问她:
“四少奶奶,你怎么了?”
婧姝朝冰玉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说:
“我没事,咱们回家吧。”
走到铺子外面,婧姝站在马车边上,对低头哈腰的林管事说:
“好生看着铺子,改明儿我还要来。”
林管事满脸堆笑的说:
“是,四少奶奶。四少奶奶请上车。”
婧姝坐到车上,一手掀着车帘,对林管事说:
“听说你们林家世代都在府上当差,到你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你有一位表兄,如今是金陵那边庄子的管事,你们姨表兄弟可有来往?”
林管事心里咯噔了一下,努力保持脸色的平静,对婧姝笑道:
“奴才的确有一位表兄在金陵,负责看管那边老太太留下的庄子,不过我们老弟兄两个已经有三四年没有来往了,他的儿子到经常来看我这个叔叔,因此两家还算走的近。”
婧姝轻轻哼了一句,林管事用眼梢偷偷朝婧姝瞥去,心往下一沉,想,莫非让她看出了什么,库房那边做的手脚不是这么容易发现的,她难懂长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能一眼识破?林管事终究不相信这位年纪轻轻的四少奶奶有这么厉害。
“你回吧,如今天冷,日头短,晚上可以早点关门,还有,我见铺子里放着好几个炭盆,咱们是绸缎庄,万一走了水可就不好了,因此还得小心放在地下的那些个炭盆。”
“是,四少奶奶,奴才全都记下了。”林管事弯着腰谦恭的说。
婧姝这才放下帘子坐到车里,冰玉见四少奶奶一脸冷然,问她:
“四少奶奶,这林管事是不是有问题?”
婧姝道:
“原来他们是这样昧官中的钱的,此事先不要声张出去,等大娘回来之后我自有论断。”
冰玉见四少奶奶说的正式,觉得她肯定看出了点什么,只是不好自作主张,所以才要等大太太回来。自从亲眼见到三爷和四少奶奶站在庭院里的那一幕,冰玉心里就添了堵,她无法忍受四少奶奶居然背着四爷这样,以她从小所受到的礼教来看,这样是大逆不道。在冰玉看来没有什么比人伦更重要,四少奶奶身为三爷的弟妹,不应该跟三爷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回家的路上婧姝见冰玉沉默着不出一言,就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心想刚才那一幕肯定被她看见了。
“冰玉,现在车上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知道今天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我只问你一句,你信我吗?”
冰玉笑了笑,道:
“四少奶奶说什么呢,我竟听不懂。”
婧姝的心往下一沉,想,她明明看见了,居然说听不懂我说的话,可见这是个聪明的丫头,只是人如果太聪明了,未免长了心机,一旦有了心机,日后可就难办了。看她的样子,似乎认为错的人是我,我不应该勾引三爷,可是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勾引过人了。
主仆两个全都沉默着,如此马蹄踏在结了一层薄冰的路上的得得声显得很突兀。等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冰玉忽然开口了:
“四少奶奶冰玉斗胆说一句不该说的,珍惜眼前人。”冰玉没有读过书,她一路沉默到现在就是想找一句含蓄一点的话来规劝四少奶奶,搜肠刮肚了半天,终于被她找到这句话。
然而这句话在婧姝听来显得特别刺耳,她看着冰玉,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信我吗?”
冰玉讪然的笑了笑,似乎不敢看婧姝,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说:
“马车行的真快,我已经看到大门口的石狮子了,四少奶奶咱们快到家了。”
婧姝见冰玉王顾左右而言他,心凉了半截,想,她终究还是不信我,否则为什么连个准头都不肯给我,婧姝好不失落,连冰玉都不信她,谁还会信她?嫁到府上虽然才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但她贤良的美名已经传了出去,连大娘都对她刮目相看,临走以前愿意把总管钥匙交给她。然而只是因为跟星远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些人就这样看她,婧姝深感委屈,她很想对人们说自己和星远之间始终是清白的,发乎情止乎礼,从未越雷池半步。然而身边的这些人,连亲密如冰玉者都无法理解她,婧姝真想浑身长满口,对所有人说,她从未想过要背叛星遥,更从未做过有违礼数之事。
“四少奶奶小心。”冰玉扶婧姝下车,因为心绪不宁,忘了得把受伤的脚抬起来,居然一脚实实的踩在地上,一股钻心的疼让婧姝忍不住叫了起来。
“四少奶奶!”冰玉一阵紧张,忙用力扶住婧姝,婧姝疼得喘息了起来,轻轻抬起受伤的脚,说:
“是我不好,刚才居然忘了这只脚伤着,居然一下踩在地上,疼得我——”
冰玉道:
“才刚好了一点点,这么一用力,又要不好了,四少奶奶忍着点疼,在这里站一会儿,我去叫门房的小厮抬你进去。”
“不用了。”婧姝慌忙扯住冰玉的衣袖,笑道:
“我能走。”
冰玉焦急的说:
“还是让小厮们抬你进去吧,这又费不了多少事。”
婧姝道:
“你难道忘了我们是背着人偷偷出来的吗,况且我也不想惊动里面的人,如果坐在椅子上被人抬进去,又该被那些人说了。”
冰玉道:
“她们爱说就让她们说去,四少奶奶的脚伤要紧。”
婧姝执意不肯让冰玉去叫小厮抬她进去,因为她不想大动干戈,就说脚上不怎么疼了,她还忍得住,冰玉见四少奶奶如此固执,就只能随她。
待主仆两个回到家,脱下袜子一看,冰玉差点惊呼出声:
“四少奶奶你的脚得请一个专治骨科的大夫回来看看,肿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婧姝低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乌骨的地方高高肿了起来,用手轻轻按一下,疼入心肺。
“四少奶奶,我去叫大夫。”冰玉再也不能坐视不理,婧姝不想为了自己的事惊动别人,她向来是个省事的,即使脚伤成这样也还是不想惊动别人,生怕给别人带去什么麻烦,可是她也不想想,她是主子,拨了这么多人服侍她,她居然还这么自律,这是冰玉无法理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