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旭从天龙寺郁郁返回,想着此行探寻那长春谷只怕无望。所幸路上得遇了侗人神医,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原本师父断言向景活不过二十岁,有了这一番机缘,也得以多留向景一段时日。只待日后再有机缘,想来会有办法。
徐方旭一路思索,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客栈门口。那老板娘见了他回来,热心问了,徐方旭叹息一声,只说无有所获,也就与老板娘说了,自己两人这几日间就要启程返回。
那老板娘听得他这般说,又是惋惜,又是轻松,又有些担心,一时脸色变化。徐方旭看在眼中,也是知道,不好多说,毕竟自家小弟对人家姑娘起了心思,归根到底也是给老板娘带来了烦恼;加上今天实在奔波辛苦,又是失望,便自行回房,收拾准备去了。
又说孙向景与杨琼姑娘出城游玩,姑娘自然要带他去些独有特色的地方。此时的大理国羊苴咩城,还没有后世所说的“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四景,也就是寻常南蛮景色。姑娘也是早有打算,一早便准备好了,领了孙向景登上了苍山之上。
时至二月初,苍山雪线之上依旧一片银白。两人费了半天时间,爬到半山腰上,杨琼不住领孙向景看那山顶积雪。孙向景是上过冈仁波齐峰的人,对着普通雪景实在提不起兴趣,便找一处坐了,给杨琼讲他在吐蕃的诸多际遇。
杨琼就是一个普通白蛮女子,长这么大也没有走出过大理国地界,对孙向景这些奇遇经历将信将疑,又是羡慕。听了一会儿,杨琼不由自哀身世,低头垂泪。孙向景年轻伙子,哪里见过这种情景,一时慌了神,又是毛手毛脚地给姑娘抹脸擦泪,直问姑娘为何落泪。
那杨琼姑娘说,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想来这一生也便如母亲一般,寻个人家嫁了,在大理国做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也就是了。她虽然长相出众,始终是没爹的姑娘,自然比不得城里大家小姐,普通人家都看她不上。几番有人上门提亲,都是大户看她美貌,想娶她做了填房,姑娘哪里肯依,自然百般拒绝。近年来她看家中母亲一人苦苦支撑,也活动了心思,想着就是做妾也算出路,总不要母亲日夜担忧。谁知道这两日又遇见了孙向景,姑娘一时倾心,却知道两人天壤之隔,云泥之别,又是惋惜,又是不甘,这才落泪。
杨琼抽抽搭搭地说完了这一番话,孙向景听在耳里也是十分难受。若他不是身患奇疾,朝不保夕,纵是像三师兄一般漂泊流离,起码也能给钟意之人一个归宿。如今他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多久,更不敢奢求成家立业,安享天伦,自然不愿意耽误了姑娘家。、
两人都属意对方,又各自有隐情,一时间都是心塞难受,只默默坐着。
过了好半天,孙向景心中一横,开口问道:“你愿意跟我去中原么?”
杨琼一愣,想了一会儿,这才答道:“我跟你走不是不得。只是我妈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走,虽然我没有见过我爹,我妈也不提,但是我晓得,我妈始终在等我爹回来。我跟你走了,就留我妈一个人在这边,这个绝对不行。”
孙向景也早知道,只是不问一句始终不甘心。如今得了准话,一时也是难受无语。
傍晚时分,孙向景两人回到客栈,老板娘早就准备好了饭菜,徐方旭也已经坐在桌边,只等两人回来。
吃饭间,徐方旭与孙向景说了今日去天龙寺的收获,告诉他既然长春谷一时没有着落,不如趁早回了杭州。杏妹给下的药方中颇有几味罕见的药材,还要寻些时候,还是尽早回去,少做耽搁。
孙向景听了这般话,一时也是心乱如麻。抬头偷看杨琼,却见姑娘端着碗呆呆坐着,只看着他,眼中水波流转,满是不舍委屈。
孙向景心里难受,便跟徐方旭说还想多留几日。徐方旭心里叹气,嘴上说道:“原本师娘就说,长春谷只做传说,不能当真,寻不到也就罢了。此行也是有了收获,就更不该强求缘分。如今事情已成定数,多留无益,不如趁早放弃,也免得耽误。”
孙向景听徐方旭说话,几层意思都是清楚,也就不再多说,埋头吃饭。
徐方旭见孙向景不再纠结,便决定后天一早启程,及早赶回杭州,凑齐了方子上的药材,该准备的准备,该炮制的炮制,也是求个心安,以免再出意外。
饭后,孙向景自是与杨琼去别处了。老板娘又与徐方旭闲聊多时,告诫他务必多安慰自家小弟些。
徐方旭有些心不在焉,胡乱应了。老板娘见他十分敷衍,又跟他说,自己是杨琼的亲娘,两个小孩的事情她看在眼里,知道徐方旭家小弟不是登徒浪子,她自然是心疼喜欢的。做娘的看谁家小孩都像自家的一般,虽然自家姑娘没这个福气,也不愿孙向景太过难过。她始终是外人长辈,有些话自然不好多说,只求徐方旭务必多加宽慰,别让小孩落了心病才好。
末了,老板娘又说:“小伙子,我看你虽然岁数大点,也怕不有处过姑娘。这种事情你还是要听我呢话,我是经过呢,自然认得,不会诓你呢。”
徐方旭沉默片刻,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轻声说道:“我知道。我也是经历过的。”说着边起身回房,留下老板娘看着他的背影一滞。
虽是离别在即,孙向景与杨琼却像没事发生一般,依旧玩闹一起,不见有什么芥蒂。
第二天吃了晚饭,孙向景要与徐方旭收拾行李,也就没有与杨琼在一起。收拾桌子的时候,杨琼深深地看了孙向景一眼,孙向景只是微微点头,也不说话。
不久红日西落,繁星满天,各人回房安歇。
孙向景似有心事,也不与徐方旭说话。徐方旭只是暗自叹气,也不知如何开解。两人默默半晌,收拾了行礼,也自上床睡了。
过得子时,孙向景悄悄起身,轻轻喊了徐方旭两声。见他不答,知道他睡得深了,孙向景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从杏妹给他的锦囊里摸了一小块黑色的木块出来。拿着这木块犹豫许久,孙向景终于横下心来,两指在木块上一擦。那木块似是混了硝石与磷粉,一擦之下便暗暗有火光冒出。孙向景将木块放在床头,闻着房里腾起的异象,有听见徐方旭呼吸愈发平稳,轻声说道:“师兄,对不起了。”
说完,孙向景转身出了房门,三步两步沿着院子里的大树爬上了对面的窗沿,仔细分辨了,又将另一块点燃的木块丢进了老板娘的房中。随后,孙向景来到旁边的窗户,按着事先约好的法子敲开了窗户,杨琼正在房里等着他。
待孙向景出去片刻,徐方旭一个翻身起来,捻灭了那木块,收入怀中,看着窗外轻叹一声,只做无事一般,自是睡了。
孙向景到了杨琼房里,杨琼悄悄指了指隔壁房间,见孙向景点头,便一把将他抱住,投入他的怀中。孙向景一时不知所措,虽是两人早已商定,真到了这一步也是又惊又怕,又羞又臊,只红了脸,直直站着,像根木头一般。
杨琼见他这样,以为他有了悔意,自问了他,又自垂泪。孙向景真是“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又见姑娘落泪,连忙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这姑娘一入怀中,周遭一切便如烟消云散一般,尽数化进了夜色里,世间就似只留了这一间屋子一样。
次日清晨,徐方旭早早起床,唤醒了旁边的孙向景,叫他早些上路。
两人原不想惊动老板娘母女,毕竟相别艰难,只作不见也就是了。谁想两人一出房门,便看见那杨琼站在晨露薄雾之中,周身着了盛装,各式花样银饰密密麻麻,就如待嫁的新娘一般。
徐方旭心中一惊,以为这姑娘要跟孙向景私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杨琼却是大大方方走到了徐方旭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只说是来送行,又准备了些干粮点心,交给两人路上吃的。说完,杨琼又再行礼,直求徐方旭一路好好照顾孙向景,言语中多是些“添麻烦”之类,听得徐方旭一时如坠云雾,不知如何应对。
孙向景却不似往日一般,只站在徐方旭身后,面色羞臊,又有些尴尬,手足无措,一张脸红的像杨琼头上的红巾一般。
徐方旭自是知趣,谢了杨琼,便往前走了几步,等在门外。孙向景见徐方旭走远,向前两步,想抱住杨琼,终究没有动作,只轻轻说了一声:“我走了。等着我。相会在明年。”
杨琼点点头,又拿了一个小些的包袱给他,仔细交代了,又替他整了衣服。两人凝望片刻,杨琼一推孙向景,只叫他走,自转过身去了。
孙向景又站了片刻,终于上前轻轻抱了抱杨琼,转身走了。
杨琼听得脚步声渐远,直到听不见,终于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孙向景追上徐方旭,两人也不说话,便在蒙蒙的晨雾中默默前行。
只是,徐方旭瞟眼间,看见孙向景手上那串玛瑙佛珠不见了踪影。
城门刚开,两人正要走出,便听得远处隐约传来一首耳熟的曲子:“橄榄好吃回味甜,打开青苔喝山泉。山盟海誓先莫讲,相会待明年。” [*]
孙向景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听得歌声渐消,才抬手擦了擦眼睛,拉起徐方旭往前去了。
[*]宋艳红,《蝴蝶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