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七八个酒坛随意地糖在凉亭的石桌上。
这里早已没有了人,至少已没有活人。
只有秋风灌进酒坛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人的呜咽,风的哭嚎。
吞象和尚巨大的身躯依旧躺在地上。
他从不愿吃亏,而他的身子此刻正在被三只野狗啃咬。
野狗疯狂地撕扯着他身上的肉。
吴弘文已闻道了细雨中的血腥气,腥气很重而且潮湿,令人作呕。
当吴弘文和洪冲来的时候,那三只野狗早已经跑了。
狗的感觉比人的更敏锐,因为他们早已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正在向这边运动。
洪冲看着躺在地上的吞象和尚,不禁叹息一声,双掌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
一个人,无论他生前霸占了什么,在他死后终将化为乌有。
这个世界对于苍生最平等的事情恐怕就是死亡。
洪冲沉默了半响,方才缓缓说道:“耶律含烟早已经走了。”
吴弘文眼睛盯着石桌上的酒道:“我知道,石桌上的酒坛已全部空了。”
洪冲显得有些失望,道:“他会去哪儿?”
洪冲看了一眼吴弘文,忽又摇头喃喃道:“你择你们会知道呢。”
吴弘文略微沉吟了一会儿,笑道:“不瞒前辈,耶律含烟要去哪里我还正巧知道。”
洪冲的眼里又燃起了一丝兴奋,道:“你知道?”
吴弘文点头道:“刚才与他喝酒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了我。”
洪冲道:“那他去了哪里?”
吴弘文道:“城西枫林,不过不是现在。”
他又接着补充道:“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了。”
洪冲道:“城西枫林?什么时候?”
吴弘文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改了口,道:“三天以后。”
吴弘文脸上露出了些许惭愧之色。
他实在不愿意欺骗洪冲,即便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可是他只愿这样做,因为他只能这样做。
这是一种人性的光辉,世上正是因为有这种人性光辉的存在才不至于一直寒冷。
这种光辉可以讲无尽的黑暗照亮,迎来黎明。
黎明就是希望。
撒了谎的人,总会是有些惭愧的,只是有的人写在脸上,而有的人却藏在心里。
黑暗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掩盖真相,吴弘文此刻脸上的表情洪冲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洪冲沉吟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吴弘文道:“赴约。”
洪冲道:“谁的约?”
吴弘文沉吟道:“我的一位朋友。”
洪冲怔了怔道:“你的那位朋友约他做什么?”
吴弘文叹息道:“决斗。”
洪冲并未问及决斗的原因,而是转口问道:“耶律含烟为何要将这些告诉你呢?”
吴弘文苦笑道:“这个我的确不知道,他的行为有时候的确让人琢磨不透。”
他接着说道:“或许…只是因为我配得上喝那石桌上的酒罢了。”
洪冲又问道:“三天后你会去么?”
三天后,吴弘文当然不会去,因为到时候耶律含烟早已不在那里。
可是,洪冲正看着他,等着他回答吧。
所以吴弘文只有回答:“或许我不会去。”
洪冲道:“你的朋友不愿你插手?”
吴弘文点头道:“他想自己亲手杀了耶律含烟,我了解他。”
洪冲一字字道:“无论如何,三天之后我一定会去。”
吴弘文抱拳道:“前辈保重。”
话罢,折扇一撑,便扭头要走。
洪冲却突然将他叫住,道:“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别人对自己是好是坏他的心中自然有一杆称,何况是洪冲这样爱憎分明的人。
吴弘文停下,又转过身来问道:“前辈还有什么事没有交待?”
洪冲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半响才缓缓说道:“你还记得今日在面馆里的那个酒保吗?”
吴弘文顿了顿道:“当然记得,那酒保不是一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么?”
洪冲笑道:“不,他绝不是。”
吴弘文道:“哦?”
洪冲接着说道:“当时,你和莫冬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我们三个和尚的身上,自然不会发现那酒保有何异样。”
吴弘文在回忆今日面馆中的酒保,可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那酒保有何异样。
他抱拳道:“在下愚钝,还请前辈指教。”
洪冲道:“当时你在和莫东云在说一件关于歌谣的事情?”
吴弘文道:“的确。”
洪冲接着道:“那酒保一直在听你们说话,他擦桌子的时候在侧着耳朵听。”
吴弘文笑道:“前辈不也全都听到了么?”
洪冲也笑道:“我的确是听到了,可是我却并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吴弘文道:“那酒保又怎么会知道?”
洪冲道:“他一定知道。”
吴弘文更是不解,道:“前辈怎知他一定知道?”
洪冲道:“我若告诉你那面馆的酒保在你们说话的时候早已换了一个人呢?”
吴弘文细细回想,那酒保一共往他们的桌子上端了三次酒。
他第二次端酒过去的手似乎就已不是先前的那只手。
先前的手粗糙,布满老茧,后来的那只手却细腻白嫩了许多。
那店里只有一位酒保,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吴弘文突然觉得后脊发凉,他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个人若不是酒保,那他会是谁?
他又为何要偷听他和莫冬云的话?而且他似乎真的明白莫冬云说得是什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吴弘文忙道:“前辈如此一说,我倒真的想起来了,后来上酒的那人绝不是酒保。”
洪冲道:“所以我觉得他很可疑,只是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洪冲又问道:“你走的时候莫冬云老先生离开那面馆了吗?”
吴弘文怔了怔道:“还没有。”
他的神情已经有些焦急,他或许从来不为自己的事情焦虑,可是他却会为别人的安危担忧。
即便他与莫冬云只有一面之缘。
他匆匆向洪冲辞行。
因为他一定要回到那面馆之中去看看,他若不去看一眼,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对不起莫冬云。
漆黑的夜色中,只剩洪冲还独自站在原地。
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将吞象和尚的尸身埋葬。
即便他和吞象和尚只是萍水相逢,也不愿看到他暴尸荒野。
在他的眼中死人似乎要比活人重要。
他觉得活人仿佛正在受苦,死亡却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