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细雨。
道路早已泥泞不堪。
西域神指疯狂地跑着,他短粗的腿上已经溅满了泥水,他的鞋也已经湿透。
他的鞋粘满了泥,越来越重。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重,而且越来越短。
可是他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的速度也丝毫没有减慢。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呼吸,他已被胸中压着的寒冰挤得喘不过气来。
他只有用疯狂的奔跑来折磨自己,这样他反而会稍微觉得舒服些。
“你随便去哪儿,你已不必再回来。”
这句话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重复,像鬼魅一样挥之不去,更像一把鞭子在不停地抽打着他。
那鞭子抽打的是他的灵魂。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
他自恃武功极高,他已苦练十年,他敢跟任何决定高手一争高下。
他认为他不会惧怕任何人。
可他面对那双忧郁的眼睛时,他却像一个懦夫一样,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终于,他一头扎进了泥水里。
他大口地喘着气,他的喉咙干得厉害,他想要呕吐。
漆黑的夜,无尽的黑暗,一个男人粗犷的哭嚎让人见哭兴悲。
西域神指终于不再笑,他哭了,涕泪纵横。
他生平第一次哭。
他的精神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经决堤,他已看不起自己,像自己曾经看不起欧阳雨庭一样。
他趴在地上,身子蜷缩起来,放肆地哭嚎。
他之所以放肆,因为他已什么都不是。
他的尊严已被践踏,被鞭打,他已不怕再失去任何东西。
他已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良久,那哭嚎却突然停止了。
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任何征兆。
西域神指的嘴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
既然格根塔娜已经认为他没有用,那他就要去找一个认为他还有用的人。
他已站起,向着无尽的黑暗走,越走越快。
耶律含烟也站了起来,他正对着格根塔娜,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格根塔娜道:“因为他毕竟是我带来的。”
耶律含烟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又叫他走?叫他不必回来。”
格根塔娜淡淡道:“因为他已没有用。”
耶律含烟看着格根塔娜那忧郁的眼睛道:“哦?”
他的眸子依旧冷漠。
格根塔娜道:“我发现一个比他更好的帮手。”
耶律含烟道:“谁?”
格根塔娜道:“你。”
耶律含烟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
格根塔娜的眼神变得更忧郁,他明显不愿意说接下来的话,可她还是说了。
这个世界使她无奈,长久的无奈使她越来越忧郁。
谁若是知道她的无奈,谁就会明白他清澈灵动的眼睛为什么会变得忧郁。
可是她的无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忧郁也由她自己独自承受。
她厌恶战争,她却加入了战争。
她是蒙古人,她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自己部落的利益。
在部落与朋友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这种抉择是痛苦的,这种痛苦只会加深她的忧郁。
她有时候宁愿自己什么都不会,宁愿自己从未见过钉骨针,宁愿自己永远生活在隔壁的绿洲里。
格根塔娜轻轻咬了咬嘴唇道:“你为了我或许不会帮我,但是为了她你或许就会。”
耶律含烟怔了怔,他的心突然变得不平静了起来,道:“你已经见过她了?”
格根塔娜道:“我去听雨楼找过她。”
耶律含烟突然冷冷得盯着格根塔娜。
他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
格根塔娜的目光也迎了上去,面对着冰冷的“刀”,她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改变。
她的眼神依旧是忧郁的。
耶律含烟冷冷道:“她在哪儿?”
格根塔娜道:“此刻她已在我的车上睡着了。”
她接着说道:“她绝不会知道我来找过你,因为马车走得很慢,天亮之前我就会回到马车上。”
耶律含烟道:“你要带她去哪儿?”
格根塔娜道:“无论去哪,都比留在听雨楼安全。”
耶律含烟突然冷笑道:“你在要挟我?”
他的手已经摸上了石桌上的剑。
格根塔娜的眼睛向石桌上瞟了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确信你的剑能快过我的针?”
耶律含烟的手握得更紧,淡淡道:“你可以试一试。”
耶律含烟知道格根塔娜的针有多快,可是格根塔娜却不知道耶律含烟现在的剑究竟有多快。
她只是见到,西域神指的手指距离耶律含烟还有五寸的时候,耶律含烟却依然没有拔剑,甚至手还没有握到剑。
而现在耶律含烟的手已紧紧地握着剑柄。
格根塔娜突然轻声笑道:“你或许真的比我快。”
耶律含烟沉声道:“那你就离开她。”
他的手越握越紧,可是他的手臂却依然很稳,他的剑随时准备出鞘。
格根塔娜已经平静,道:“我不会离开她,你也不会杀我。”
耶律含烟冷冷地盯着她,似乎是在等着格根塔娜说下一句话。
格根塔娜接着道:“你杀了我,她也会死。”
没有词可以形容她现在眼神的忧郁程度。
她咬着嘴唇,将要咬出血来。
她的内心无比挣扎。
她说出这样的话恐怕要比耶律含烟听到这样的话还要难受。
耶律含烟握着剑的手渐渐地松了。
他已转过身去,他已不愿再看格根塔娜一眼。
他叹息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如果我明天还活着。”
格根塔娜疑惑道:“如果你明天还活着?”
耶律含烟道:“我若明天还活着,自然会去找你。”
格根塔娜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耶律含烟冷冷道:“你不必问。”
格根塔娜果然没有问。
因为她知道耶律含烟不愿说的话,她就是问也没有用处的。
耶律含烟接着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格根塔娜道:“你若活着我自然会告诉你。”
耶律含烟已向黑暗中走去。
格根塔娜又说道:“即便你明天不活着,萧笑天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会让她好好活着。”
耶律含烟的脚步停了停,接着又继续走向那无尽的黑暗。
他走得很轻松,也很坚定。
雨天,他永远都要穿上蓑衣戴上笠帽。
他喜欢雨,却不希望一滴雨滴到自己的身上,他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整洁。
他从怀中取出那纸条,然后丢在秋风中,丢在黑暗里。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他的剑。
赤红的剑柄,寸余长的红绫。
明日黄昏。
城西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