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缸子里的酒已下去一半。
阿赤兔和耶律含烟的脸上也有了酒意,再被火光一照,显得红扑扑的。
人喝了酒,话自然就会多起来。
面对惺惺相惜的朋友,自然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阿赤兔喝干了碗中的酒。
他忽然盯着耶律身旁的琴问道:“这琴想必并不是你的。”
耶律含烟的神情又痛苦了起来,淡淡道:“的确不是。”
阿赤兔道:“这琴的主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耶律含烟道:“她比任何人都重要。”
阿赤兔道:“可是她已经离开了你?”
耶律含烟叹息道:“她已死了。”
他漆黑的眸子也已不敢再看那琴一眼。
阿赤兔沉默,他知道他已无意间触及了耶律含烟心底最深的伤痛。
耶律含烟沉吟道:“人或许就是这样,在一起时总是找各种理由分开,当真正分开的时候却似乎又有说不完的话。”
阿赤兔只有沉默。
耶律含烟接着道:“可当你真正想说话的时候,却永远没有人去听了。”
阿赤兔已经明白,这琴的主人对于耶律含烟来说不仅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她还是一个令耶律含烟刻骨铭心的人。
一个男人只有对曾经令他入木三分的感情,才会像耶律含烟这样去缅怀。
阿赤兔叹息着,为耶律含烟倒满了酒。
耶律含烟将酒喝干,接着道:“她一直深爱着我,我对她却总是冷漠的;当她真正离开我时,我的情感已无处安放。”
阿赤兔也喝干了酒,看着耶律含烟道:“或许你也一直深爱着她,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耶律含烟沉吟着,道:“或许。”
他忽然笑了,但他的眼框却已经红了,他漆黑的眸子里竟噙满了泪。
酒碗已又再满上。
干了。
耶律含烟笑着,酒的味道却忽然变得苦涩。
眼泪的味道岂非也是苦涩的?
莫非这酒里已混进了眼泪?
思念着一个人,却明明已经失去她,这种味道岂非比眼泪更加苦涩?
耶律含烟忽然问道:“你看上去也很孤独。”
阿赤兔道:“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耶律含烟道:“可是,你这样的生活并不容易使一个人感到孤独。”
阿赤兔叹息道:“没有人会认为我孤独,只有我自己才能感受得到这种孤独。”
耶律含烟听着。
阿赤兔接着道:“或许你也可以感受到我的孤独,甚至可以体会我的孤独,可是你却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而孤独。”
耶律含烟道:“或许我明白。”
阿赤兔道;“哦?”
耶律含烟道:“我们一直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谁。”
阿赤兔道:“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我已不必知道你究竟是谁。”
耶律含烟道:“可是,我却无法不知道你是谁。”
阿赤兔道:“那你认为我是谁呢?”
耶律含烟喝了一口酒缓缓道:“或许你就是这草原的主人,你的确不是一个吝啬的人,至少绝不会吝啬你的酒。”
阿赤兔有些吃惊,可他随即大笑道:“像你这样聪明的朋友,无论什么我都不会吝啬的。”
耶律含烟道:“我的父亲是耶律回桑。”
阿赤兔更吃惊,他知道二十年前耶律回桑正是西北第一剑客。
耶律含烟接着道:“我就是当年辽国耶律大石的后人,他们的故事我也听说过不少。”
阿赤兔怔了怔,道:“耶律大石?”
耶律含烟点了点头,道:“像他那样肩负着一个国家兴亡的重任,他的压力或许不必你小。”
阿赤兔叹息道:“我们有着同样的压力,或许他的困难比我还要大得多。”
耶律含烟道:“哦?”
阿赤兔道:“我要承担起这所有的压力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而他还要应付辽国那个成事不足的皇帝。”
耶律含烟叹息道:“或许你说得很对。”
阿赤兔也叹息道:“或许你真的可以体会我的孤独。”
耶律含烟道:“你要为一个部落的兴衰负责,你要考虑整个部落过冬的物资,每当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你还要最后去决策…而这些事情都要你一人承担。”
阿赤兔的神情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说道心坎里的话,无论是谁听到都难免会激动的。
耶律含烟接着道:“没有人替你分担,所以你会变得孤独。”
阿赤兔道:“的确是这样。”
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萧索,叹息道:“可是还有一件事让我更痛苦,更寂寞。”
耶律含烟沉吟着,道:“什么事?”
他的确想不出来。
阿赤兔缓缓道:“若是有一个你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的朋友突然背叛了你,你会怎么样?”
耶律含烟也缓缓道:“遇到你之前我还没有朋友,所以我不知道。”
阿赤兔道:“我们已经是朋友?”
耶律含烟道:“不然呢?”
阿赤兔笑道:“当然不是敌人。”
他接着道:“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我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
耶律含烟也笑道:“至少可以分享彼此的寂寞?”
二人忽然大笑了起来。
的确,耶律含烟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大笑过。
交到阿赤兔这样的朋友,他已满足。
阿赤兔又何尝不是?
忽然,帐外的暴雨声中夹杂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还有伤兵痛苦的哀嚎。
阿赤兔像帐外望了望,淡淡道:“恐怕他已经回来了。”
耶律含烟问道:“你那兄弟?”
阿赤兔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的头低下,用手指敲了敲额头,他沉思着。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痛苦却不由自主地写在脸上。
他从不轻易将情感显露出来。
可是,这种痛苦却实在是难以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