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二人关系有所缓和，是在一个月之后。

盛汉唐离开荣德建筑所之后，许茉竹还留在那里。建筑所里再没有人热心古建筑的测绘工作，许茉竹就慢慢将盛汉唐留下的资料一一整理出来，捐给江南图书馆。

图书馆外，有人正慕名等候她。那人手持一本手抄卷，对许茉竹说道：“我在图书馆内意外发现的这部手抄本《营造法式》，管理员说是许小姐送过来的。”

《营造法式》成书于北宋年间，是官方发布的建筑施工规范书，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原本此书早已散佚，而今却有手抄本流传于世。

许茉竹自然能够认出盛汉唐的笔迹。

现在整理的这些资料都是那段时间由盛汉唐独自在办公室里写下的，许茉竹并没有去看具体内容，只粗略翻过，看到一些建筑图案和数据，于是一字未动全部交付图书馆保存。

她不明白盛汉唐是从何处得知《营造法式》一书内容的，想去询问，但内心深处又明白自己的心思，是自己迫切想找借口去见他。

许茉竹回到家的时候，肉包又不见了。自从见着盛汉唐之后，肉包离家出走就爱往盛汉唐那里跑。天赐的机会，许茉竹还是觉得理由不够充分，于是绕路去琉璃塔旧址……她对自己说，琉璃塔那里找不到的话，再去盛汉唐那里。非得绕个弯，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

可在琉璃塔那里，许茉竹不但见到了肉包，还见到了盛汉唐。

萋萋荒草之间，青年穿初遇时那身干净的青布袍子，额发落在眉眼间，怀中抱着金色毛发的动物，伫立在颓垣废墟之间，背影孤独。

他回头：“许茉竹，嫁给我，好不好？”

大半年之前他就这么开始问她，几乎每天都问，可是许茉竹没办法给出肯定的答案。那个时候，她已经在害怕，太过亲密的关系会伤害眼前人。

肉包把脑袋搭在青年的肩膀上，恹恹地吐着舌头，似乎精神不太好。养了十几年的狗，虽然毛发依然顺滑油亮，到底是老了。

盛汉唐知道许茉竹不会答应他。

他曾经对许茉竹说过：“用血肉之躯和别人对峙，实在太蠢。”可对于没权没势又有满腔热血的人来说，血肉之躯是他们唯一能拿出来奉献理想的东西。

许茉竹为什么要帮助那位北大学者逃脱暗杀？因为那位学者支持文物保护，坚持认为城市建设应当将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也纳入其中。

许茉竹还无数次和日本人有过冲突。发现本土唐制木构建筑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兴奋，撰文发表，直接指责日本人的无耻和狂妄。

许茉竹以一腔热血来奉献自己的理想，将性命抛却脑后。盛汉唐却不能这么做。

一开始，他想以江南盛家的身份来保护她，因此向她求婚。只要她成了江南盛家的人，整个盛家都可以成为她的后盾。

可是，因为唐制木构建筑事件，许茉竹得罪了日本人。日本人是有特权的，事情一不小心就能上升到国际高度，盛家没办法插手这样的事，因此他进入军界，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她。

盛汉唐早知道有人要对那位北大学者动手，已经暗地里派人保护学者的安全，只是他没有想到许茉竹会和一群爱国学生掺和进去。他依靠家族背景，在军界爬得太快，早有人看不顺眼了。因此，虽然没人知道他曾追求过许茉竹，但人人都知道许茉竹曾是她的私人助理，这一次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动许茉竹。

盛汉唐派人保护许茉竹，甚至不惜亲自出马，对于出现在许茉竹身边的身份不明者也会一一彻查。

那个一往直前的女孩不知道，有人把她的性命看得很重要很重要。

七

“你听说过‘西狩获麟’吗？”盛汉唐问原非。

灯火悠然的书房之中，重新隐藏了面目的麒麟蹲坐在书桌上，歪着头，铜铃般的眼睛注视着沙发上对坐的两个人。

“西狩获麟”典出《春秋》，载春秋时鲁哀公狩猎，射死一只麒麟。麒麟代表太平和瑞，因此孔子哀国家将亡。而不久之后，鲁国果然被灭了。

盛汉唐招手，麒麟一下跃入他的怀中：“茉竹以为肉包是因为年老体弱才经常生病，实则是因为它已得知这个国家的命运。”

他又问：“你知道它为什么总去琉璃塔那里吗？”

大报恩寺的琉璃塔始建于明永乐十年，彼时负责监工的人是一代海航家郑和。琉璃塔壮美辉煌，享誉海内外，有“中古建筑七大奇观之一”之称。世人无从知晓的是，这座塔中有一个人的心愿。

史料记载，郑和曾从海外寻回一只麒麟，献给了明成祖朱棣。而其实，他还带回了另一只，供奉在南京琉璃塔之中。朱棣闻此，派人去塔中查看，却不见麒麟，此后便再没有追究。

旁人之所以不知第二只麒麟的存在，是因为它已经变成了一把凝结着愿望的十方界之钥。

郑和七下西洋，无数次面临着无法想象的艰难险阻，前途未卜。可他没有用十方界之钥来保佑自己平安，而是奉于由他监工建造的琉璃塔之内，愿天下太平久安。

盛汉唐说：“琉璃塔因此钥而生出意志，意志生有了我。”

一开始，他只是有意志而已，依附在琉璃塔中，并没有实体。直到清末时太平军入侵，对着琉璃塔点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里，守塔的人牺牲了，鲜血洒在塔中。那股鲜血让意志得以与塔身分离，进入人间脱胎成人，也就是如今的盛汉唐。

意志在无形体之时，可以贯通自然一切。它寄存于建筑之身，因而知晓神州大地上的一切建筑面目。转世为人之后，那些记忆依然留在盛汉唐的脑海中。

他带着许茉竹四处寻觅古建筑做测绘，也是为了见一见这些从未谋面的同类。他把测量数据的工作交给旁人，而自己只负责拍照。每当举起相机拍照的时候，他总会留恋地凝视相机上的那方小孔，因为心中知道，战火将起，这些同类将遭遇和琉璃塔相似的不幸。

时局动荡，内忧外患，许茉竹曾忧心：“不知道南京以后会如何。”

无人知道以后，南京是否还在，古建筑是否还在，身边人是否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