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旧址时下起了雨，雨点落在废墟之上，润湿了青苔，杂草茂盛。一只浑身盖满了金色长毛的动物蹲在那里，犹如一座石雕屹立在风雨之中，千年未改。

许茉竹去抱起那只动物，转身的时候，盛汉唐看清楚了动物的模样。密密的雨水汇聚在窗玻璃上，他推开车门和那只动物对视，感觉心脏瞬间塌陷了。

“这是狗？”

他的声音像一个音节一个音节从喉咙里掏出来的。

“很丑，是不是？”

许茉竹抱着那只“狗”回到车内，用手帕替它擦毛发上的雨水，“它头上有两个包，肉肉的，所以我就叫它‘肉包’。兽医说可能是骨质增生，离神经中枢太近，没办法做手术。”

许茉竹说：“丑就丑呗，我挺喜欢的。”

“小狗”伸着脖子去舔盛汉唐，嘴里呼呼冒热气。盛汉唐主动伸出手，它一下子跃过来，往盛汉唐的衣服里钻。

盛汉唐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忍着没落下泪。天色晦暝，他扭头去看风雨中的琉璃塔废墟，压着嗓子轻声道：“过去这个时候，塔上的灯已经点起来了，很多很多盏灯，金碧辉煌，很好看的。”

“嗯，的确很好看，我梦到过。”许茉竹的声音很肯定，带着无限回味的向往。

琉璃塔毁于清末太平军之手，距今已过半个世纪，如许茉竹这般年纪的当世人是无法亲眼见识其辉煌瑰丽的。

盛汉唐讶然：“你梦到过琉璃塔？”

“是啊，还画下来了呢。”

到家之后，许茉竹从书房里将小时候的画册翻出来，翻到有琉璃塔的那一页，递给盛汉唐看。

和今日之景有些类似，是一片风雨之中，水墨渲染出来的琉璃之塔，矗立在萋萋芳草之间，灯火明亮，却有些沉默孤独。

“七八岁时候画的吧？”许茉竹沉吟，“我的画技一直不太好，但是画的这座塔反而被爷爷夸了又夸。为此，我特意跑去旧址看，然后就捡到了肉包。”

她告诉盛汉唐，许家世代守塔护城，琉璃塔被毁之时，一位许家先辈也葬身其中。

从许茉竹那里离开之后，盛汉唐没有回家，而是又去了大报恩寺。

夜里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车上，耳畔轰隆隆的，像是千军万马冲了过来，睁眼却见世界一片空荡，风雨如晦。

五

那天之后，许茉竹就发觉盛汉唐变了。

他不再和同事赌色子，而是整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不停写着什么。许茉竹在一角整理资料，觉得后背像有小火苗在烧，回头便看到盛汉唐正看着自己。她看晦涩的文献资料，遇到看不懂的地方时盛汉唐已经主动跑过来说：“看到不懂的地方了吧，我跟你讲一讲。”

问题是，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看书速度的？又是怎么知道哪里的内容比较难理解的？

许茉竹正艰难思考这个问题时，忽然有一天，盛汉唐向她求婚了。

十九岁的年纪，在乡下已是两个小孩的妈，但许茉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结婚。许茉竹是爷爷抚养长大的，自小便继承了爷爷的愿望，以微薄之力来呼吁古建筑的保护，知道当时世道此路艰难，已打算奉献一生。

“你讨厌我？”

“不讨厌啊。”

“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嘛。既然喜欢，那就能结婚在一起嘛。”

为了逼婚，盛汉唐直接打劫走了肉包。许茉竹一天不答应他的求婚，他就一天扣押肉包，无赖程度堪比街头的地痞流氓。

那时候，盛汉唐已经开始带着许茉竹到江苏以外的地方寻觅古老建筑的踪迹。他们带着两个助理管器材，盛汉唐负责拍照，许茉竹负责测量和记录。遇到记录不准确的地方，盛汉唐看一眼，随口说出数据补上。

他的口气太随便，许茉竹不信，重新拿工具测，测半天果然还是那个数值，回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盛汉唐耸肩：“是不是越来越佩服我了？佩服我那就嫁给我吧。”

彼时日本人在报纸上叫嚣，说中国大地再无唐制木构建筑，若要看唐式木建筑，需要去日本的奈良。由盛汉唐做向导，他们开着车深入陕西腹地，在偏僻的乡村内发现了唐制木构寺庙，至今还有村民前去上香，祈求安平。

一行人都很激动，拿着新式相机不停地拍摄。盛汉唐反而格外平静，远离人群站着，目光追寻着格外兴奋的女生。一路艰辛困顿，女生又更瘦了些，双眼反而越发明亮，晦暝光线中犹如星辰。

来之前，许茉竹说：“盛汉唐，你要有本事找到唐制木建筑，我就嫁给你。”

可他终究没能等来这一天。

1928年，北伐成功，国民党定都南京，随即开展首都城市建设事宜。这是自明成祖朱棣改建北京之后，中国的首都城市进行的又一次大规模规划建设，时隔五百年。

同年，盛汉唐离开荣德建筑所，加入首都建设工程顾问团。

许茉竹再次看到盛汉唐的名字，是报纸上说江南盛家留学归来的小少爷担任南京军界某关键职位的消息。南京城市规划建设团队名单里，盛汉唐的名字被划去了。

直到秋天的时候，许茉竹才重新见到了盛汉唐。

是在神策门外，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士兵在拆城墙，周围围了好多人，报社记者、学者教授、国外人士……盛汉唐一身戎装坐在斯蒂庞克专车内，轻声问车外的副官：“死者是谁？”

“死者姓许，光绪和宣统年间一直负责神策门至太平门一带城墙的修缮维护工作。”

……那是许茉竹的爷爷。

再然后，盛汉唐就看到了许茉竹。她站在副官身后的不远处，盛汉唐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

拆除城墙以砖块助建军校讲堂的命令是蒋介石下的，但执行的人却是盛汉唐。彼时报纸爆料，江南盛家的小少爷归国，并不是为了成立一个小小的荣德建筑所，而是等待时机，进入军界。

盛汉唐想，若是许茉竹过来给自己一巴掌，自己一定不躲。她要是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一定把真相全部说出来，再荒诞也要讲。

可是许茉竹只是那么站着，静静看着他，然后转身，走远了。

盛汉唐知道，从此他再也追不回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