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许茉竹和盛汉唐认识的时候，正是春天。

遍地盛开的除了鲜花，还有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

盛汉唐刚刚归国，去建筑所报完到之后走在人潮涌动的南京街道上。他穿普通的青布袍子，短发清爽，走在路上像去学堂上课的年轻老师。

师兄热切地带他去明皇城一带，口气不无痛心：“好些年了，百姓直接从这里挖砖买卖，军队也管不住，他们自己也挖。”

绵延千年的皇权终结之后，曾经威严尊贵的皇城瞬间落魄了下去。巍巍城墙破烂不堪，自然损坏的地方无人修葺，更有甚者直接在城墙脚下搭棚建采石场，一块块百年青砖被直接运到店铺里，进入建材市场公然销售。

其实师兄说得不对，不是没人管。

盛汉唐走到那边的时候，正看到一群学生在那里和搬砖工人交涉。其中有位女学生用一叠报纸卷成喇叭在用力喊，声音沙哑，皱着眉的脸上全是汗。

女学生大声说的内容无非是“历史的传承”、“文明的见证”，但完全没有人理会，挑着砖块的挑夫直接从她旁边走过。女学生上前阻拦，挑夫横眉推开她。脚下都是碎石块，女学生一个踉跄，跌到在地，手掌磨破了皮。

“那个女学生倒是一直组织班上同学过来宣讲，有一年了吧。”师兄说，“找商会找警司，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来制止城砖的买卖行为，但没办法，这年头除了打仗就是赚钱，哪里有平头百姓知道文物保护呢。”

四周闹哄哄的，平煦的阳光有些刺眼，碎裂的石砖泛着白光，独自跌倒在地的女生显得格外孤独。

盛汉唐正准备过去扶她起来，女学生已经重新咬牙站起来，向着大街上站着的商人走去。盛汉唐定眼看清了，那商人是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

果然，女学生走过去拦住挑夫，没有再说什么文物保护的话，只说：“大伯，不卖给外国人，好不好？”

“你给钱，我卖给你啊。”挑夫横眼看着女生。

估计是买家有特别要求，挑夫挖的那筐石砖和其它的不同，都是齐整的大块。别人不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盛汉唐心里却是很清楚的。唐砖汉瓦，一土一木，都不应落入外人手中。

他走过去：“这个日本人要的砖，我出十倍价钱买下来。”

那个日本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见挑夫真的不再卖给自己，面上有些恼怒，竟然当场掏出了一把枪。

枪是冲着盛汉唐开的，却被女生拦住了，子弹贴着她的肩膀擦过，差一点就是脖子。女生显然是被吓傻了，抓着盛汉唐的衣服不停发抖，一副在怀疑自己到底死没死的表情。

盛汉唐安抚她：“别怕别怕，这么长的城墙还等着你保护呢，你不会死的。”

虽然没出人命，但他们还是被带去捕房问话。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日本人已经走了，盛汉唐听到警察正笑着和女生说：“许茉竹啊，我是再审你一遍，还是直接把你上一次的笔录再抄一遍得了？”

“您抄一遍得了，我还要回家给爷爷做晚饭呢。”

许茉竹回答的口气也是分外熟稔。

这不是许茉竹第一次和人起冲突，尤其看到买家是外国人的时候，急得恨不得想立刻把整条城墙都买下来。可她是穷学生，没钱没势，只有一张嘴，说出的话不顶用。

警察并不难为他们，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的话就让他们离开了。夜幕落了下来，街道两旁的灯光一簇一簇的，捕房门外，女生对盛汉唐说：“谢谢盛先生出手相救。”

许茉竹说，她家世代工匠，几百年前是替皇帝造行宫建城楼的。到爷爷这辈的时候，从前的房子不能建了，爷爷就去守城墙，守祖辈的作品，哪里坏了就修哪里。许家爷爷一辈子没念过书，可他告诉许茉竹，城墙是无辜的，不能毁。

女生白皙瘦弱，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搭在肩膀受伤的地方，莫名有种坚强的感觉，影子又细又长。

盛汉唐的心忽然就被那道细长的影子弄得格外软。他说：“保护文物有其它的方式，直接用血热之躯和别人对峙，实在太蠢。许小姐如果真的想继续保护文物，明天可以来荣德建筑所找我，做我的助理。”

第二天许茉竹找到荣德建筑所的时候，正看到几个人在院子里搬砖，从院子这头搬到院子那头，再从院子那头搬到院子这头，而那砖头……瞅着眼熟。盛汉唐端着咖啡站在一旁的梨树下，梨花开得正好，衬得青年眉目如画。

“这帮吝啬鬼，赌色子输了不请客吃饭，只接受体罚！”盛汉唐说，“许助理，麻烦你替我去买一份黄鳝烩饭，不放辣！”

又追加一句：“回来带份外卖单，明天换个口味。”

四

许茉竹跟着盛汉唐做了一年的古建筑测绘工作。

许茉竹曾无数次地怀疑，这家荣德建筑所就是盛汉唐自己开的。上班时迟到早退不谈，盛汉唐根本不接什么工程项目，每天上班时间做的事情就是喝咖啡赌色子，赌赢了看别人在院子里搬砖。

测绘的资料整理工作，盛汉唐全部交给了许茉竹来做。

梁陵、孝陵、栖霞寺石塔、萧梁忠武王墓……他们用大半年的时间完成了南京市内所有古建筑的测绘工作，由许茉竹整理后存入江南图书馆之内。

许茉竹整理完毕之时都会交给盛汉唐检查。盛汉唐从不对照资料笔记，只是翻阅浏览过便罢。许茉竹暗自记下他随手修改的地方，回头找原件对照，果然是自己不小心弄错的细小数据差，不由有些惊讶，之后的工作更加仔细谨慎起来。

他们是在一个天色晦暝的日子里去大报恩寺琉璃塔遗址的。原因是许茉竹养的宠物犬肉包不见了，当时临近下班，盛汉唐像往常一样准备开车送许茉竹回家。

许茉竹说：“可以先去一趟琉璃塔旧址吗？”

许茉竹是在大报恩寺琉璃塔旧址上捡到肉包的，养了十几年，每次肉包要是不见了，来琉璃塔这里一定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