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的酒吧,恰到好处的昏黄灯光,将一双对坐相谈甚欢的男女,烘托的如在偶像剧中。
男的呢,油头粉面......不是,那个风流儒雅。
女的呢,成熟、果敢、妩媚......
总之孟金良想把一切自己所知的美好词汇都砸到对方的身上,不过“砸”显得轻狂了些,不够稳重,也不够温柔,或许该用“捧”......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没了边儿,只觉得寒戚戚一盘月亮照着孤伶伶一个自己十分悲切,唉,有时候街角的风比旷野中更冷,吹得人心肝肺都结了冰。
贸然进去?显得忒没风度了,也不合时宜,他又不是愣头青的未成年——虽然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是,可年纪渐长的最大坏处就是,即使在自以为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刻,也依然不自觉的绷着“理智”那根弦儿,那些你死我活、奋不顾身的感情冲撞,只能在梦里了。
他倒真希望刘茗臻对面坐着的是秦欢乐了,至少自己可以厚着脸皮强行参一脚进去。
也就一两分钟吧,也许只过了几十秒,可时间漫长的如同几个世纪,他不时的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倚着光秃秃的大树干,不能近,也不愿远。
秦欢乐摸着黑拐进了地下室,还行,没太多灰尘。
他轻车熟路的开了灯,从墙角的铁皮矮柜角落翻出了一个读卡器,通了电,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内存卡,装了进去。
上面开始播放出监控画面,从右下角的时间上来看,是七天前的,视线位置无遮无挡,得天独厚,几乎将房间内无死角的囊括其中。
如此说来,摄像头的内存卡,应该是被更换过的,也就是说摄像头的放置,时间可能更早。
大多数时间的画面都是空镜头,偶尔有偷偷潜入的服务生和相好姑娘的打情骂俏一番,但与那些“客人”们无节操的歌舞升腾相比,实在是不够瞧。
明明都是一群家世不错的年轻人,却过早的将声色犬马当成消磨人生的全部精华,这样的人生不会太过枯燥无味了吗?
秦欢乐并没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无趣,可能他打从根儿上就没年轻过,心理也早衰的厉害,也许他早年的创伤历久弥新,对一切,都宁愿浮皮潦草嬉笑而过......首先不往心里去,自然也就伤不着了不是。
画面还在以最大倍速播放着,这期间,这间包房一共使用过四次,其中有田公子参与的,一共三次。
在田公子最后出现的那晚......秦欢乐降下了播放速度。
奢靡的聚会,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群魔乱舞的酒后丑态百出......田公子酒气上涌,起身去拽包间内的配套洗手间,拽了几次没打开门,他等不急了,捂着嘴走出了门外。
过了四十多分钟,一个服务生架着踉踉跄跄的田公子走了回来,那个服务生,就是小河啊。
小河的身份,秦欢乐已经知道了,倒是没什么,所以在小河不经意向镜头这边瞟了一眼时,秦欢乐已经可以确认,其中一个摄像头,应该他放置的。
田公子外出的这四十分钟,与刘茗臻行车记录仪中拍摄到的画面时间吻合。
所以田公子事后又回到了会所包间内?秦欢乐呼出了一口气,至少再次佐证了刘茗臻的不在场证据。
小河扶着田公子在沙发一侧坐下,便很有“眼力见儿”的退了出去。
随即奇诡的一幕出现了,随着田公子的“归来”,室内的红男绿女们,都纷纷起身,在迷你舞池区域热舞起来。
配合着室内迷炫的灯光,宛若超脱了现实的情景,像一具具没有自主能力、没有情感支撑的提线木偶,只有机械却全情投入的疯狂舞动着。
没有人关注过田公子一直昏沉瘫软在沙发上,从回来开始,连动都没有动过。
这不是符合常理的情景。
秦欢乐眉头越皱越深,疑虑也愈发深重。
画面中,突然如同时光倒流一般,从乱舞的状态开始倒退......秦欢乐一愣,快速的扫了一眼视频右下角的时间,居然连时间也在快速的倒退!
可他没有按“后退”键啊。
画面一直倒退到一个多小时以前,猛地停下来,又恢复到田公子捂着嘴走向门外的时刻。
但这一次,他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房间内的众多男女,正常欢饮摇盅,一直到凌晨两点多钟,才尽兴结账而归。
画面在这里停了下来。
秦欢乐再次按到最高倍速,虽然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仍然不疾不徐的滚动着,画面却唯有一成不变的黑暗。
秦欢乐放下了读卡器,一时难以平复内心迷茫的情绪。
这是什么情况?后面的画面呢?难道摄像头是遥控的吗?可是以现有技术,很难实现远距离的遥控,即便可以遥控,但屏幕下方还在闪动着时间,又说明摄像头的功能并没有被关闭......
他靠在办公桌的桌洞里,蜷着腿,时间一长,有些麻木,寒气一点点顺着肌理弥漫上来,想着再没有有用的线索,不如先去支队那边睡一觉,回回神,养养气,也许会有新的思路吧。
他双手撑地,站起身来,仰头一环视,一桌一椅,一纸一笔,呵,仿佛和大保健、花骨朵儿一起打打闹闹、奋战加班的情形还清晰可见,沙发上那块儿最大的污渍,还是大保健撒的豆浆呢,他用指腹捻动了一下桌角的划痕,还是那次花骨朵儿没查出证据,臊眉搭眼的撇嘴哭时,用指甲一下一下发泄似的划出来的......这里有他们的青春啊,有时候人们怀念的不是往昔,而是再回不去的自己吧。
“嘿。”
秦欢乐心头一惊,循声望去,那是还在播放着内存发的读卡器里发出的声音——尽管画面全黑,可时间一直在跑,所以他没有关掉设备。
“嘿。”
画面依然如故,播放速度却自己恢复到了正常的速度。
秦欢乐不禁蹲身下来,捧起了读卡器显示屏,凝神静听。
一个粗嘎的声音含着戏谑,“你猜,什么才是真相?”
“你是谁?”秦欢乐颤声问出一句,话出口却觉得不可思议,视频中的人怎么会听到自己的问话呢。
但视频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却仿佛真的猜到了他的疑问,慵懒幽怨的说道:“找出真相,我在真相后面等你,你总会知道我是谁......我是谁?我是帮你重新认识自己的人。来吧,我会一直等着你。”
画面一虚晃,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情景。
画面中秦欢乐搬着椅子站上来,逐渐凑近的脸孔谨慎的注视镜头——就是他白天发现摄像头的全过程。
随即一声“哄”响,他的猛地转头......画面戛然而止,计时不再,一片沉寂。
“老秦!”龚蓓蕾已经走了进来,却只看见对着读卡器发呆的秦欢乐。
“你怎么了?”她不解的垂头向根本没有按开关的读卡器瞄了一眼,“还不去睡啊?”说着不由分说的将他拉出了地下室。
酒吧门口。
刘茗臻和朋友笑着走出来。
“谢谢你,学长,和你的谈话,确实给我很多启发,我会沿着这个思路好好研究一下。”刘茗臻微笑着扬扬手上的粉红色礼物袋,“不过无功不受禄,倒显着我是为了礼物,才专门约你出来的,”她不太娴熟的开了个玩笑,“等你时差倒好了,我请你吃饭,千万别推辞,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
“可以,吃饭这事儿我从来不客气。”学长很有风度的伸手进礼物袋里,捞出了一条粉红色的羊绒围巾,“天气冷,你直接戴上吧,我想着颜色和你很配,”他亲昵的亲自给刘茗臻戴在脖子上,挽了个结,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这家羊绒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还特意搞了个农场......在国外创业不容易,我带了好多回来,算是给他宣传推广了......我琢磨着这个颜色适合你,来,我瞧瞧......围巾真不错。”
刘茗臻不禁莞尔,这么一解释,她倒还真是坦然了很多,承诺一定会向熟悉的人宣传推广,边着意的摸了下围巾,“品质真不错,就是这颜色.....是不是太嫩了点儿,别因为我戴,反而给减分了。”
两人推开门走了出来,寒风一吹,刘茗臻本能的缩了下肩膀。
学长忙下意识的抬手帮她掖了一下围巾,调整的更严密些。
刘茗臻刚要说谢谢,却见眼下又出现了一只冻红了的大手。
“我来!”
孟金良画蛇添足的又给刘茗臻整理了一下,才抬头一脸友善的冲对面的男人绽放出一个巨大的微笑,“加班来晚了,天挺冷的,要不咱们找地方吃个宵夜去吧,啊?茗臻?”
学长愣了一下,对着刘茗臻眨眨眼睛,“这是?”
刘茗臻无语的斜看了一眼孟金良,见对方一副擎等着被介绍的脸,直接跳过去,向后方一指,“网约车来了,学长您慢走,这个点儿不好打车,到家了早点休息吧。”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瓶,“给你准备了几颗褪黑素,实在睡不着,可以吃一颗。”
学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没接茬儿,心里却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有了些数儿,暗自决定加把火儿,一边接过药瓶,一边却抬手拍了拍刘茗臻的小臂,“小臻,等我想好了想吃什么,就告诉你,等我电话啊,走了。”
孟金良心里霎那间酸成醋海,却笑得更热络,抢在刘茗臻之前高声说:“延平好吃的地方我熟,回头我选好了地方,咱们一起!”
学长微微笑了下,没再说话,转身上了车。
孟金良背对着刘茗臻,迟迟没有转身,暗地里做了好几个龇牙咧嘴的动作,才让面部表情不那么僵硬了,咽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却见到刘茗臻已经绕过他走远了。
“刘科长!刘科长!”他忙疾步追上去,“茗臻!茗臻你慢一点儿,我还有点儿时间,我送你回去吧。”
刘茗臻猛地站住脚一转身,吓得孟金良脚底一滑,差点儿摔倒。
刘茗臻面无表情,冷声问:“你有意思吗?”
“什、什么意思?”孟金良舌头也跟着打了个滑。
刘茗臻敛着眉眼顿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寻着孟金良的眼神望过去。
“小孟,别兜圈子了,再说一次,咱们不合适。”
“茗臻......”
“你听我说完!”刘茗臻抬手打断他,“小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的话你应该能听懂了吧,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我不好,而是我不想,懂吗?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于现在所有的生活状态和节奏,我不想为了任何人的介入,而改变我的生活,不想在听音乐的时候被打断,不想迁就谁,也不想患得患失,懂吗?”她悄然叹了一口气,“你做的所有,我都知道,领情,也感谢,但以后真的不必了,都是同事,不必自找尴尬了。”
她弯起嘴角,却没有笑意。
“等等!”孟金良心头像被突然抡了几锤子,呆在原地几息,才缓过口气来,叫住前方的刘茗臻,望着她的背影。
“茗臻,人为什么活着?”他问。
刘茗臻背身做了无奈的表情......果然男人再外表成熟,内心也还是幼稚,这样拖拉的牵绊,对她而言都是腻烦的消耗,她几乎可以想见对方会说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唉,她还是礼貌的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孟金良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在刘茗臻身后半步停下来。
“好,从明天开始,咱们就还是单纯的同事。”
刘茗臻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如此决断,不禁微微偏转了视线。
孟金良苦笑了一下,攥攥有些麻木的双手,瞳孔上渐渐有了一丝莹亮水光,他声音柔软而空茫,却尽量将一切情绪克制捻灭,“‘人生,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着一颗心的羁旅,这颗心很多时候睡去了,有时醒来,心醒着的时候,就把皮囊从内部照亮,荒野中于是就有了许多灯笼,灯和灯由此辨认,心和心、人与人......由此辨认’......由此温暖......”他强忍着一丝哽咽,略微停顿一下,声音重归冷静自持,“这段话我很喜欢,天天背一遍,就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下脱口而出取悦你的......茗臻,不必为了我,就为了你自己,偶尔撕开皮囊看一看自己的灵魂吧,回望一下自己独自走过的那些路......还没开始走,就拒绝所有的通路,这不是聪明,这是懦弱!”
风更冷了,刘茗臻牙齿不住的打颤,她永远骄矜冷静的面容被寒风撕开一个细微的口子。
“你、你懂什么?你凭什么揣度我、分析我?!”
孟金良摇摇头,“茗臻,夜路开车小心,早点回去吧。”说完转身朝着市局走回去。
月光拉升了视角,将滴水成冰的寒夜街尾,映照出了一场无波无澜的分别。
同样的时间。
月夜拖拽着另一个身影,悄然立在病床边。
秦欢乐默默为对方掖了掖被角,眼睛扫过对方沉静的睡颜,眼中一片幽深莫辨。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良久,轻轻的掀起一点被子的缝隙,执起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肤色白的透明,淡青色的血管缱绻在下面,隐约可见。
很快,一块透明的亚克力板上印上了颜司承五指清晰的指纹,随后被封进了证物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