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在凌晨三点钟进行的提审,还是硬生生的拖到了五点才进行。
孟队脸色比市局大食堂的锅底还黑,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内,搞得办公大厅里气压奇低,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或者说,大家宁愿认为是孟队另有安排。
再出来时,孟金良满脸大写着“我不好惹”,然后直接去了耿强所在的审讯室。
小吴跟在后头,怯生生的问了句,“孟队,要不我先打头阵?”
直接被孟金良一句“用不着”,给怼了个跟头。
孟金良阴沉着脸坐在桌子后面,冷冷的问:“姓名!”
耿强表情木然,却并没有因为被羁押了半宿而更显憔悴,他的颓丧灰败是被刻在骨血里的,只要无声无息,便会犹如脚下生根,融进泥土中,显得全无生机。
他木讷的说:“耿......”
孟金良瞬间暴起,猛地一拍桌子,室内室外皆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吓了一跳,小吴更是无意识的退了半步,手里的圆珠笔跌在了地面上,滚出去老远,被刚走过来的龚蓓蕾弯腰捡起来。
孟金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耿强。
耿强头顶的白炽灯撒下三角形的光源,与之相比,四周的昏暗更像是孟金良周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让他无所遁形的被挤压在中间,无可名状的压力扑面而来。
“你叫耿强,56岁,你女儿叫耿真,30岁,你们两人相依为命,一起经营一家小旅店,你的原单位是延东自行车厂,你的出生地是延东十四道街21号,你的腿伤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车祸......”孟金良眼睛危险的眯着,话锋从平淡陈述骤然转为咄咄逼人,“那你看看这个人是谁?”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啪”的一声,拍在了耿强面前的小桌板上。
那上头是以延东自行车厂的老厂房为背景的,一个青年人一脸笑容的昂首站在前面,很符合那个时代人们对pose的完美诠释。
耿强下意识的向那张照片瞄了一眼,脸色没变,却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
孟金良盯着他的表情,寒声道:“你冒用了耿强的身份,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败漏,我猜多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而关于你所谓的女儿,所有的证件全部都是假的,没有社保记录,没有户籍登记,没有与她相关的一切印记!她是谁?你又是谁?嗯?”
小吴在外头瞪大了眼睛,“这个耿强还是个黑户?孟队几个小时战果不错啊,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孟队审讯的时候这么猛的,心理素质差点儿的真扛不住啊。”
龚蓓蕾向刚来上班、还没脱大衣的刘茗臻招招手,“刘科长,您快来看看啊,孟队他开挂了,贼吓人!”
刘茗臻没说话,只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了一下,就飘走了。
“小吴!”
耳机里一声召唤,小吴的忙高喊了一声“到”!
就见审讯室里的孟金良眼睛鹰隼一般钉在耿强的脸上,却对着话筒故意一字一句的冷声说:“在另一间审讯室提审耿真,接下来我的每一个问题,同步问一遍耿真。”
“是!”小吴应了一声,赶忙去办提审手续了。
孟金良缓缓踱回椅子上坐下来,抱臂端详着对面垂着头的耿强,一言不发。
龚蓓蕾在外面看着都紧张,也不敢再有玩笑的心态,见两个警员带着耿真走进旁边的审讯室,忙拿起耳机,在外面认真接替小吴做外援。
这是一种策略,就算孟金良没有事前交代,小吴也清楚,问题都是提前商讨拟好了的,他会先抓紧时间依次向耿真询问一遍,然后以此为基础,两边再重新同步审问,根据答案互相或质疑或印证。
耿真到底年轻一些,体态上已经明显比耿强紧张许多。
室内有暖气,温度不低,可耿真只是脱了外套,摘了帽子,却依然戴着一条褐色的毛线围巾,垂着头,尽量将大半张脸淹没在里面,始终不愿意抬起。
小吴假意的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姓名?”还没等对方张口,就快速补充道,“假名字就不用说了,假扮你父亲的人已经说了......直接说本名吧。”
耿真果然受到了震动,一双眼睛瞪到诡异的程度,半抬着向小吴望过来。
小吴随意道:“我们是有规矩的,虽然他说了,可只要你现在照实说,依旧算是你主动交代的,坦白从宽,这点儿你放心,行了,说吧,姓名,年龄,真实身份来历,为什么和他假扮父女?”
耿真又垂下了头,两手绞在一起,仿佛外化了自己激烈的思想斗争。
小吴又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觑着她的神色似乎有所松动,用笔敲了敲桌面,催促道:“撒谎比说真话可难多了,你应该有体验吧?别心怀侥幸,实话实说,就是眼下对你最有利的选择。”
“我知道的事情不多,”耿真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从小被我爸捡来的,记事儿开始就在他身边了,那之前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她这句话算是一下子回答了全部的问题,既然是捡来的,那所谓姓名、年纪、来历,真假也就都无从说起了。
小吴没有给她正面的反应,只是不置可否的盯着她。
龚蓓蕾在话筒旁小声说:“得想办法让她摘掉围巾,我怀疑她在说谎,这应该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她回答你时一直盯着你面前的桌子一角,没有任何回忆的过程,但我看不到她完整的面部表情,所以......”
小吴不动声色,脸上却渐渐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揶揄,也不说话,只是略微歪头看着耿真,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带着洞察先机的戏耍,“行,那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你们一直相依为命,应该很多甘苦与共的难忘瞬间吧,对了,你几岁换的牙,第一颗是哪颗牙啊?五岁那年住在哪儿,邻居都是什么人?第一条裙子什么色儿的?”
小吴试图用傲慢的身体语言向耿真传达着一个暗示:耿强什么都说了,我坐等你接下来的表演。
他抛出问题,便开始思忖着该怎么不着痕迹的让对方摘下围巾。
一只手拍在龚蓓蕾的左肩膀上,她迅速的向右一转头,果然看到了秦欢乐那张大脸——这人对这种幼稚的把戏总是这么乐此不疲。
龚蓓蕾捂住话筒瞪了他一眼,“昨晚又浪到哪儿去了?一转身又找不着你了。”
秦欢乐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递过去,龚蓓蕾接过来,眼睛弯弯,这里头的油条还热着呢,忙里偷闲的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又装好塞进了口袋里。
“怎么样?”秦欢乐两边都望了望,他昨晚已经知道了,这对男女,就是毛万里生前居所的房东,又出现在田公子失踪前所在的会所包间,想说纯属巧合,说破大天去他也不信。
龚蓓蕾忙道:“孟队那边等着呢,可我看不容易,词都是事先套好的,不知道练了多少遍,吴儿在里头绷着呢。”
秦欢乐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探究的落在耿真身上,拿过龚蓓蕾手中的话筒,“吴儿,你这么说......”
小吴动作幅度微大的偏头,明显从耳机里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内容,轻笑了一声,声音压低下去,却又能让耿真堪堪听到,“他这都交代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快乐,我的快乐,就是看着像你们这样的人,也能感到快乐’,是,是挺逗,冒充救世主呢?”他余光不经意的朝着耿真一瞥,表情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外头的龚蓓蕾抓耳机的陡然一紧。
就见耿真从进入审讯室开始就表现出的畏缩紧张荡然无存,她驼着的腰背随着小吴的话慢慢挺直起来,面目直对着小吴的方向,抬手缓缓拉下了围巾。
龚蓓蕾用手掩住了半张的嘴,朝秦欢乐望过去。
秦欢乐的眉头慢慢蹙起来。
围巾拉了下去,耿真整张脸现出来。
从侧面看过去,那完全是一张称得上清秀的脸,挺秀的鼻子,珊瑚色的嘴唇,皮肤微黄,颧骨上细碎的几颗雀斑,但并不难看,反而在沉闷中透出一丝俏皮。
她扬起一个神经质似的笑容,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可从小吴的角度望过去,吊诡的一面却出现了:一张不大的脸上,同时出现了两种状态,一半笑容满面,一半死气沉沉,那半边脸毫无生机的向下垂坠着,面颊的肌肉萎缩内陷,眼球向外突出眼眶,圆睁到另一侧正常眼睛的两倍大,并且完全不能闭合,嘴部线条也木然向下,嘴角甚至不能控制的流着涎水。
“这应该是鼻咽腺样囊性癌中晚期的症状。”刘茗臻轻轻的说道。
秦欢乐和龚蓓蕾一起回过头来,看到拿着一份报告走近来的刘科长。
两位女性的内心感触自然是比秦欢乐这个糙汉子更细腻一些,女人无论年纪长幼,爱美都是不变的天性,由不可逆的病痛所带来的面貌改变,对一个女人的内心打击可想而知。
龚蓓蕾心里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说出来又怕犯错误,抿着嘴勉为其难的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圣人。”
“一码归一码。”刘茗臻淡淡的说。
小吴没有小伙伴可交流当下的感受,只能强行自我消化了一下,快速回转状态。
耿真似乎对小吴的震惊感到满意,眼中的洋洋得意一闪而过,但随即审讯室的门一响,她却难掩慌乱的拉高围巾遮掩住了自己的脸孔,深深埋下头去。
小吴抬头看到刘科长走进来,几不可查的舒出一口气,天知道他的心理压力一点儿不比对面的人少。
面对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一个面目端庄的漂亮女人,耿真的眼神里瞬间难掩厌恶,神色更加谨慎。
刘茗臻手里玩弄着一颗桃心形状的红色塑料衣扣,扣子在她纤细的指尖反转腾挪,很有些赏心悦目的效果。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耿真受不了她目的不明的直视,像小刀一样剐在脸上,她突然很想高声尖叫,很想将自己头顶的灯打碎,她很想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不要看她!不要看她!
情绪越积压越浓烈,耿真沙哑着嗓子,尽可能侧过脸,只以正常的那半张脸面向审讯桌后的两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爸了,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了,你们不会懂,也不用再费心思了,我觉得,很可笑。”
小吴看了刘科长一眼。
刘茗臻放下了那颗扣子,用指尖推到了桌子的最边缘,顿了顿,轻声说道:“你的病情,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你有什么愿望吗?别是那种太不现实的,也许我可以在我能力所及下,帮你完成心愿。”
耿真渐渐平静下来,审慎的瞄了刘茗臻一眼,轻蔑道:“糖衣炮弹?”
“你不想说的什么都不用说。”刘茗臻坦然的看着她。
耿真不屑的“哧”笑了一声,“你们没有任何证据,是吧?就算是黑户,又怎么样?是罪吗?我有什么愿望,可以等到走出这里自己完成,用不着你假惺惺!”
“那可能要很久之后了,”刘茗臻的语气里一丝惋惜,“这是在毛万里的尸块里找到的,”她再次用手指夹起了那颗扣子,向耿真展示着,“谁曾经是它的主人,一检验就会有结果......等结果大概还有一天的时间,我能帮你实现心愿的机会,也只有这一天了,所以你不想说的什么都不用说,就说你还有什么心愿就可以了。”
耿真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话,那毕竟是一个她以往生活经验无法覆盖的领域,她的眼神渐渐迷惘起来,视线也有些凌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吴干脆不再说话,只用眼神望向刘科长。
刘茗臻眼里是真诚的怜悯,她站起身,走到耿真面前,抬手轻按在她的肩头,“因为我也是个女人。”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我、我想穿一次婚纱!”耿真试探的喊了一声,得到刘茗臻转头询问的眼神,又小声解释道,“不是结婚的那种,就、就是像公主的那种......”
刘茗臻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拉开门走了出来。
秦欢乐迎上来,用眼神询问的看了一眼刘茗臻。
龚蓓蕾都有点儿晕了,眼神光顾着去找刘科长手上那颗扣子了。
刘茗臻了然的把扣子递给她,直接解惑道:“确实是在尸块里找到的,但没有指纹,没有第二人的DNA,廉价普通。”
“那......”龚蓓蕾一时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秦欢乐瞥向另一侧仍在沉默对峙的耿强和孟金良,拿起话筒轻声道:“耿真是癌症中晚期,最后的心愿是想穿一次公主纱裙。”
孟金良脸上肉眼可见的一松。
耿强浑浊的瞳孔终于闪动了一下,半晌沉声道:“我、我得想一想,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要回去想一想。”
“哇哦!”龚蓓蕾一击掌,“好歹敲开一条缝儿了,要不真是一点儿头绪没有,刘科长你不知道,市政监控上完全查不出端倪,硬把他们父女和两起命案联系在一起,一点儿硬性的证据也没有,简直让人头秃!田公子虽然好好的,可上头压力......唉,我刚才看着,孟队嘴唇上都起泡了,这得上了多大的火啊!”
“不是两起命案,”秦欢乐皱眉道,“别忘了这一切的起源,是那个要跳楼的陈女士。”
“对哦,还有这一茬儿呢!”龚蓓蕾恍然。
秦欢乐向刘茗臻道:“你的心理战虽然有让他们动摇的可能性,但我仍然不太乐观。”
刘茗臻认可的点点头,“我知道,不过动摇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在乎的人会动起来,动起来才会有破绽。”
秦欢乐惊讶的望过去,“你是说......”
龚蓓蕾两边看了看,不敢质疑刘科长,只能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秦欢乐,“老秦你说点儿人话行吗?”
那边孟金良已经快要走出来,刘茗臻冲两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秦欢乐匆忙道:“我想起一个重要的点,先走了,你替我和老孟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