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不尽的水滴,顺着脸颊,汇聚至下巴,又顺着脖颈儿,蜿蜒进衣领深处。
微微睁开眼,没有一望无垠的黑暗,也没有刺目斑斓的莽白,只有忽远忽近的异彩光斑,和永远无法清晰聚焦的视线。
长久的虚晃视线,让人如同醉酒一般眩晕。
脚腕上拴着手指粗细的铁链,末端被深嵌入地面。
周遭是一米见方的铁笼,浅浅的粉红色,眼见着是个市面上极为常见的宠物狗笼制式。
周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秦欢乐直不起身来,蜷着腿,软弱无力的拍打了几下铁栏杆,却只是徒劳。
他忍不住只想放弃了,就这么闭上眼睛,让意识蒸腾而起,让这世间的逐多烦扰,都随之化为远天青云,消弭于无形。
“醒醒!醒醒!”一个空洞的声音自上而下的响起,一只手带着关切拍在他的脸上,“这是梦里,不是真实的,醒醒,我带你走。”
秦欢乐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上下颠倒的房间内,颜司承的脸倒悬着凝视着他。
颜司承一根手指垂在他眼前,那上头吊着一滴将掉未掉的水滴,里头一颗浑圆的流光溢彩的瞳孔,熠熠生辉的倒影着一个令人神往的莹亮的入口。
跟随着那颗水滴,秦欢乐的世界逐渐颠倒旋转起来,旖旎的光晕看不清去处,却异常的引人神往。
秦欢乐望着那个入口,忽觉身子一轻,不禁抬手去推那水滴中的门。
眼前一闪,场景置换。
秦欢乐踉踉跄跄的扶着门框站好,恍惚的展眼望去,只见前方一条曲折狭窄的通道,迷宫般逶迤通向不知名的深邃远方,时断时续的幽暗壁灯下,带着霉菌的污浊空气充斥口鼻,让人一阵阵作呕。
他要去那里,他要去哪里?
他看到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在远处冲他招手,随后困兽般嚎叫着,在他眼前四方冲撞着,满脸的惊恐致使五官都变了形。
一个拖着一条腿的身影从远处冲着那青年而来,站在青年不远处,似乎是在为如何选择而为难。
秦欢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倒退着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是田公子!
青年捂着脸跪在地上,不住的嚎哭。
秦欢乐急得扑上前去,才发现自己与眼前的一切,都被一道透明的屏障阻隔着,无论他如何冲撞击打,都无法冲破这无形的樊笼。
老人已经举起了刀......
“醒醒!醒醒!”
“老秦,醒醒!”
再一次的呼唤,在耳畔殷切响起,这回换了一个充满了力道的清脆声响,“啪”的一声,一个大耳刮子糊在了他脸上,不留余力,立竿见影涨起一个绯红的五指印儿来。
这次他是真的清醒了。
龚蓓蕾在此之前已经倒了一整瓶冰矿泉水在秦欢乐脸上,虽然对方全须全尾的,可满脸潮红,五官纠缠痛苦,瞧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秦欢乐被孟金良扶着坐起身来,大开大合的狠眨了几次眼,才清醒的恢复了意识,冲着旁边焦灼的大眼儿贼一咧嘴,虚弱的叫了声:“花、花骨朵儿。”
憋了半天的龚蓓蕾眼泪一下就喷出来了,咧着葫芦瓢一样的大嘴叉子,仰天嚎道:“你怎么那么烦人啊!啊!”
“说说吧,咋回事?”孟金良又给他顺了两下气,“你怎么把自己给锁到汗蒸房里了?还是小龚坚持不找到你不算完,又挨着个的把房间查了一遍,才发现这扇门从里头被假石头怼上了,否则我们一个疏忽,你今天可就算交代到这儿了。”不过他原本也没打算给秦欢乐完整解释的机会,就招了旁边的人过来接手,又问,“老秦,抗得住不?去医院,还是回局里咱们好好捋一捋?”
秦欢乐身上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脑子还有点迷糊,微微点了点头,“没事,回局里......”他猛地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龚蓓蕾的手,急切道,“颜老师,四楼,颜老师也......”
“已经送医院了,没、没受伤,没事儿,放心。”龚蓓蕾一手抹眼泪,一边抽噎着回道。
“还有!”他仰头又去找孟金良,直到对方蹲下身靠近了,才低声说,“案发那间房间,壁画后头,有针孔摄像头,田公子的事,也许有线索。”
“已经取下来了。”孟金良拍拍他的手背。
秦欢乐瞪着眼睛,“两个?”
孟金良一愣,“一个,而且......”他声音又低了些,“里头没有内存卡。”
内存卡吗?他倒是有一个,在躲进壁柜之前,只来得及匆忙抠出了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属于哪一个摄像头上的。
秦欢乐没有做声,在龚蓓蕾和另一个同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看到不远处警车里,坐着两个木讷的男女,麻木而安静......不对,还少一个,假史鸣呢?
他眉头一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如同孟金良说的,他也需要捋一捋,这事情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又变得难辨真假了。
市局又是一夜鱼龙舞。
谁也不是铁打的,要么已经熬了几个大夜,要么刚刚参加完联合行动,肖局指示一层层传达下来,在不耽误案情侦破的前提下,建议轮班休息休息。
靠近午夜了,当晚值班的兄弟们抱团凑在会议室吃宵夜。
手上的线索也够忙活一阵,两个嫌疑人且要斗智斗勇一番,大家心里不那么焦躁,忙里偷闲也有了点儿插科打诨的力气。
秦欢乐来晚了,只能捡点残羹冷炙填肚子,龚蓓蕾讲义气,把每个人面前没动的完整食物都搜刮过来,堆在他面前,殷殷催促道:“药补不如食补,不是你自己说的嘛,你吃啊,快吃啊,吃饱喝足睡一觉,今天掉的血槽就满回来了!”
秦欢乐瞧着面前四五个餐盒上头横七竖八堆叠的十几串炭烤大腰子,暗地里咂巴咂巴嘴,觉得骚气感人,不用吃就有点儿饱了,一抬手指着桌子对面的小吴喊道:“吴儿,看我,看我!”
小吴磕巴都没打,直接撸掉了手里最后一串鸡脆骨,嚼都没嚼就吞下去了,仿佛信不过秦欢乐的人品,怕他一急眼直接干出来他嘴里刨食的事儿来。
秦欢乐不喊这声儿不要紧,桌子两翼的同事光速的用双臂合成一个半圆,牢牢护住面前还剩下一口半口的食物,面目极其可憎。
倒是桌子正中间还剩下一个完整的打包盒,秦欢乐弯眼一笑,亮出了自己罪恶的爪子,就听龚蓓蕾在旁边阴测测的说:“那是孟队点名留给刘科长的......”
秦欢乐犹不死心,鼻尖儿贴着塑料袋嗅了嗅,扒开一点儿餐盒的缝隙,看着里头整齐码放的两排圆滚滚的绵软雪胖子,瞪圆了双眼叫道:“哟,雪绵豆沙啊,如今延平不是老店可都做不出这玩意儿了,老孟哪儿淘换来的,够有本事的啊。”
不怪秦欢乐这么大惊小怪,这雪绵豆沙原本是东北的一道传统甜品,用料简单,但做起来麻烦,蛋清打发全靠腕力,不能用打蛋器,豆沙馅挂蛋清的均匀程度更在毫秒之间,随后再把这一颗颗滚圆的小可爱溜进四五成热的油锅里,悉心搅动,火候欠一分不成形,过一分就有失口感。
因此此菜一直牢牢把持着“一看就会,一做就劝退”界的头把交椅。
关键这玩意儿还不能应付,必须要现做现吃,如此才能让暄软蓬松的蛋衣,裹着将融未融的绵密白砂糖,送进口腔时,有如咀嚼云团的化境口感。
秦欢乐光想着,颅内已经小面积燃起烟花来。
龚蓓蕾后头扯着他衣襟下摆,“你控制一下自己。”
秦欢乐犹不死心,“这么多呢,刘科长吃不了,我替她试试毒。”
“刘科长还用你试毒?”龚蓓蕾恐吓道,“孟队可是特意吩咐我的,东西在人在,我立了军令状的,你再这么没羞没臊的,我就喊了。”
其实打从知道这是刘茗臻特供,他就知道只剩下yy的份了,说着发泄似的坐回来,向龚蓓蕾扔了一头蒜,“扒蒜小花,伺候着。”
“嘿你!”龚蓓蕾一梗脖子,“蹬鼻子上脸啊,告诉你,之前的事儿我可还没原谅你呢,要不是看在你用脱水换来俩嫌疑人的份上,我连话都不和你多说一句。”
“行,不扒就不吃,”他恶狠狠的撸了串大腰子,嘿,还是羊的!“有种一会儿别和我说话,要不然我就贴你鼻子边上,熏死你。”
他俩一斗嘴就停不下来,谁也受不了最后那句话掉地上,旁边的女警官开始饱困,强打精神找话题给自己醒神儿,“你们听说了嘛,局里的春节文艺晚会,女主持定了户政那边一个新来的妹子,还没被工作摧残过,听说水灵着呢。”
“不是让各部门报送文艺节目嘛,”她旁边的警官接口道,“直接跳过咱们支队了,说让咱们别瞎分心凑热闹,踏踏实实办案子,要是实在不行,就直接让龚蓓蕾上去唱首歌,不用准备,随便来一首,算在小品单元里。”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都哄笑起来,龚蓓蕾掐着腰就要开怼,没想到一头大瓣蒜冲着那位警官的面门就飞过去了。
秦欢乐进球得三分,边嚼着羊腰边道:“说你们欣赏水平低吧,你们还不承认,我们花儿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凡夫俗子能听一耳朵是三生有幸好吧?唱歌听得是意境,意境懂不懂?算了,跟你们说太高深了你们也不懂,还不如我对腰子说呢,高山流水觅知音,你们在音乐界都不配拥有姓名,”他一扭头,“花儿,咱不气馁啊,好好练一练,以后劝退犯罪分子都不用喷辣椒水了。”
“噗!”不知道哪个没忍住,正喝水呢全喷出来了。
龚蓓蕾原本还两腮发红的垂头听老秦维护自己,欣欣然陶醉在这种革命友情的偏袒之下,听听,他说的是“我们花儿”,这个前缀一出,听着多让人缓和啊!
她绕着圈儿的追打秦欢乐,“你老秦的嘴,就是骗人的鬼!我要是再信你的邪,我龚蓓蕾仨字就倒着写!”
“大家精力挺充沛啊!”孟金良老远听见笑闹声,一走进来,见到生龙活虎的秦欢乐,之前那点儿担心彻底放下来,一伸手够到桌子中间的外卖袋,“我要是你们我就睡一会儿,值班室床位可不富余了,先到先得啊。”笑着说完又话锋一转,“还是养养精神去吧,预备凌晨三点审问嫌疑人——俩人刚一来肯定精神紧张,警戒心强,晾几个小时,到了心理生理都涣散的时候正好。”
“是!”
“是队长!”
大家收起摊子,各自找角落补眠去了。
龚蓓蕾和秦欢乐边往外走边悄声说:“你去我工位吧,三个椅子搭一搭,将就一下,明天要审完了嫌疑人,才能回家休息了。”
秦欢乐看看四周没了人,问:“咱们科原来办公室干嘛用了?”
“啥也没用,堆堆杂物?肖局没顾上呢,再说一个地下室,能干嘛使?”龚蓓蕾不解,“你要去那儿睡?那可不行,暖气阀门大概给关了吧,待不了人。”
秦欢乐拍拍她肩膀,“你先给我搭椅子去吧,我去地下室找个东西,一会儿上来找你。”
龚蓓蕾跟了两步,“找啥?我陪你去?”
“不用!”秦欢乐暗自捏了捏口袋里的内存卡,“找初恋给我写的情书去,让你看见了多尴尬。”
“呸!”龚蓓蕾头也不回的走了。
技术科门口。
科员小黄一推门,就看见孟金良正保持着要敲门的姿势,忙打了个招呼,“孟队啊,有事儿吗?”
孟金良把外卖背在身后,向里头望了一眼,“没事没事,你忙去吧。”
小黄顿了一下,为难道:“孟队,这个,里面没人了,按规定,我得锁门啊。”
“刘科长不在?”孟金良一愣,“是有什么事儿吗?”
一般情况下,刘茗臻的敬业指数还是在队里排得上数的。
小黄还以为他为着案子而来,赶忙解释道:“徐姓被害人的尸体检验结果还没出来,您要是安排亲属来确认的话,可能要明天下午之后,最好是后天......尸体太不成样子,怕亲属会受刺激,另外毛姓受害人的亲属倒是......”他微微有些唏嘘,“可能得安排心理医生做下心理疏导。”
孟金良点点头,“是,我安排人了,那个,我不是要说这个......”他做了个吞咽得动作,心思一转,义正言辞的问,“今晚局里这么多行动,刘科长怎么就走了?是有什么事儿?”
小黄云里雾里,“刘科长去街对面的酒吧见朋友了,您有紧急的任务?那不然我再加会儿班?”
孟金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个点儿见的什么朋友?
他拿起手里的袋子推到小黄怀里,“拿回去给你女儿吃吧。”
小黄扒开盒子看了看,眼泪都要下来了,望着孟金良匆匆而去的背影,觉得孟队对待同事真称得上春天般的温暖了,这些年各种吃喝用度,真是事事都想着他的女儿啊,感动,太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