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本是丰收的季节,就应该暖日当空,秋风习习,这样田间的各种农作物才能够成熟。可天就不随人愿,旱了整个春夏,偏偏在作物成熟的这个当口,开始下起了雨。
天空就像缺了一道口子,已经连着下了好几日了。下雨了,下人们都窝在廊下仰头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福伯更是掏出了烟杆子,"啪嗒啪嗒"抽起了旱烟,愁容满面。
身为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今年这样的天气,真是不给庄稼人活路啊,想起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者,怕是今年都白干了。
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像极了他从父辈口中听到的故事,西宁国建立之初,情形也和现在差不多,当时...唉...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吧嗒"又吸了一口烟,廉价的烟草烟味很重,福伯一不小心把烟吸进了嗓子里,呛得他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干枯黝黑的脸因为气息不顺,憋的满脸涨红。
两个人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钻进廊下,地上的积水早就把他们的鞋子和衣服下摆打湿了,就连身上也被吹进伞中的雨滴给淋湿了一些。
衣服紧贴在身上的不适感,让华陌尘本就紧皱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样的雨天他本可以不用出来,可母亲自从见了自己这个小妹之后,回去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无奈之下孙嬷嬷才过来找自己。
想一想连日来府里的变化,先是父亲被小妹气病,现在母亲眼看着又要重蹈父亲的覆辙,华陌尘咽不下这口气,冲动之下决定过来问清楚,那日到底和母亲说了什么。
锦悦盖着一张薄毯,躺在窗户旁边的贵妃榻上,窗户半开着,滴到窗台上的雨花溅开,飞入屋内被锦悦身上的薄毯吸收。
薄毯外沿有一小块颜色变得很深,锦悦保持这个姿势躺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场雨来的很急,现在还没有收住的势头,锦悦透过雨幕看着小院子里那一地的狼藉,心中百感交集。
她现在的心情就和掉进地上泥水里的枯叶一样,混沌不清,起起伏伏。那天她本想演一出戏,却不想看到自己生母毫不做作的真情流露之后,一直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积怨终于爆发。
那一声声质问是对对方灵魂的拷问,可又何曾不是对自己真心的拷问。自己虽然有爹爹和师哥倾尽所有的爱护,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这些她都不稀罕,她希望自己能和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一样,在外面跑了一天,有一双温暖的手牵着自己回家。
就这一个小小的简单愿望,让她一盼就十六年,这十六年间,由最初的期待艳羡,到后来的麻木,以及现在的可有可无。
可为何面对面看到生母憔悴苍老的容颜时,早已对亲情枯竭的心开始有复苏的迹象,自己还对触碰不到的亲情存有幻想吗?
门扉被轻轻扣动,"小姐,华公子来了。"
门被推开了,冷风携着凉雨吹了进来,让屋内的温度陡然降低几分,锦悦把盖住半边身子的毛毯朝上拉了拉,"有什么事进来说吧,顺便帮我把门关上。"
合页转动,门被轻轻关上了,也把潮湿阴冷的空气给阻挡在外。
他们兄妹二人私下见面了三次,前两次她就像是带刺的玫瑰,扎的人体无完肤,今儿怎么感觉她心事重重,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冷不热,华陌尘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被锦悦带刺的话怼的习惯了,现在让他率先开口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房间里很安静,寂静的连外面雨敲击地面劈啪作响的声音都感觉像是噪音,锦悦把手伸出窗外,想借着冰冷的雨水浇醒她思绪繁乱的脑袋。
清冷平静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华公子,你冒雨前来只怕不是要陪我一起看雨吧!"
把手从窗外缩回,坐起身子,胳膊肘靠在贵妃榻一侧的扶手上,残留的雨水顺着指尖滑落,滴进毛毯里不见踪迹。
话已经被锦悦挑开了说,华陌尘也没有什么顾忌,张口就质问锦悦,"前几日你到底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连日来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又清减了不少!你对父亲不尊,对母亲不敬,你可知道你简直就是不忠不孝。"
华陌尘的话让锦悦的眼神变得冷冽,她似笑非笑看着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亲哥哥,"真是给我戴了一顶好大的高帽,华公子请你在谴责我之前,先弄明白一个问题,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华陌尘被这个问题问得怔了一怔,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当然是自己的父亲和过世的祖父,如果不是他们怕小妹给家族带来灾祸,把刚出生的婴孩丢弃到野外,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种种。可他们也是为了家族的兴亡,要说错的离谱,太过夸大其词了。
现在父亲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正在尽力弥补了嘛,认回这个女儿,让她认祖归宗,这样的诚意还不够吗?
"是父亲他们造就了今日的你,可父亲已经认识到错误,为何你还不肯原谅他们,回华国公府?"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锦悦咧嘴轻笑,笑容极近嘲讽之意,"原谅?别开玩笑了,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却一直对我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允许我认祖归宗,他们打得什么龌龊主意,自己不清楚嘛。"
灼灼的目光逼视得华陌尘不敢与之对视,这个明明是自己妹妹的少女,为何在她身上感受到上位者的压迫力。
父亲态度上的转变让自己也感到奇怪,一直以为是父亲想通了,现在看来这其中还有很多弯弯绕绕。
"父亲对不起你,可母亲这么多年一直在思念你,知道你还活着,别提有多开心,你实属不该气她。"
气?呵呵...难道自己被抛弃,就应该毫无怨言的承受?如果没有被爹爹发现,她早已经命丧黄泉,现在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都不允许吗?自己现在还活着,如果变成一培黄土,找谁**去。
再争论下去已没有意思,"你真把我当做血脉至亲吗?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华欣怡同我都是你的妹妹,如果今日顶撞长辈的是华欣怡,你会怎么做?还会指责她不忠不孝吗?"长吁一口气,"我累了,你走吧,请你下次在指责别人的时候,把心中的那杆秤端平了。"
锦悦摆了摆手阻止华陌尘接下来要说的话,又把头转向窗外,做出一副拒绝和他交谈的模样。
这一刻锦悦的身影,萧索寂寥,十六岁如花儿绽放的年纪,欣怡天天为了穿衣打扮发愁,可自己这个命运多舛的小妹,在此时却流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怅然。
欣怡自小长在父母身边,是个集所有宠爱于一身的孩子,这些年也不是同父母一点摩擦没有,更难听的话都从她嘴里说出来过,最后事情都怎么解决的?
华陌尘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欣怡年纪还小,有次因为父亲忙于公务不能陪她,对着双亲发了好大的脾气,最后还是双亲向她妥协,自己也在身边安慰欣怡,抚平她的情绪。
同样都是自己的妹妹,为何自己对欣怡就很宽容,对这个差点丢掉性命的妹妹却要求严苛,真的是她做的不对吗?还是说就因为她自小没养在府里,所以做什么自己都看不顺眼。
可这一切同小妹有何关系,她也是受害者啊,突然之间华陌尘觉得自己做的很过分,自小没有品尝过亲情是什么味道的小妹,自己不应该加倍呵护嘛,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
懊悔疼惜的情绪把华陌尘淹没,他看着那张熟悉的侧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潮湿的空气打湿了锦悦前额的发丝,贴在光洁的前额冰冰凉凉。
自己果然不喜欢阴雨连绵的天气,空气里有压抑的味道,带着她的心情也敏感惆怅,还是青天白日的好,可以肆意洒脱的笑。
"嘎吱...嘎吱..."是隔壁房间合页转动的声音,阴雨霏霏,让门都吸饱了水,发出刺耳的声音。
出来的是简秋,一到这样的天气锦悦就嗜睡,她出来看看对方是否睡着了。
刚走出房门,就看到微微敞开的窗户,和搭在窗户上的胳膊,简秋急急走到半敞开的窗户外面,因为走的太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鞋面。
没有看到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简秋语带责怪,焦急地说:"小姐,你体内的毒还没解,身体素质不比以往,怎么能开着窗户吹冷风,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华陌尘也是一惊,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中毒了?"
简秋这才看见房间内还站着一个人,是小姐的亲哥哥,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对于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的人的问话,简秋直接选择无视。抬手把窗户关上,简秋朝着房门的位置走去。
一问没有得到回答,华陌尘可以说是冲到锦悦的软塌前,再次发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中毒了,要不要紧?"
一连三问,已经代表了他自我反省之后的关心,华陌尘就是这样一个人,极其看重血脉亲情,之前是受他自己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和旁人的影响,才对锦悦那般苛刻。
"我怎样和你有何关系!"
华陌尘走进了才发现毛毯已经湿了一片,靠近窗口的那条胳膊也被雨水打湿了,他不作他想,赶忙从衣袖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方巾,抓住锦悦放在外面的手,想替她擦拭衣服上的水渍,可握在手中的那只手毫无温度,嗔怪地埋怨锦悦,"你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怎么就不能多爱惜自己一下。"
不再是一味的谴责,这次是一个哥哥对妹妹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不满,口气很重,可听得锦悦鼻头酸酸的,"要你管!"倔强地把手从华陌尘手中抽出,把头别向紧闭的窗户。
这就是亲情的滋味吗,即便是戳心窝的话,却也甘之如饴。
简秋推开房门就看到锦悦推开华陌尘的这一幕,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华陌尘身前,把两个人阻隔开,很不友善地说:"干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嘛,我家小姐要沐浴更衣了,华公子慢走不送。"
还有太多的话想说,可见面前这个丫鬟像护小鸡的老母鸡把自己的小妹护在身后,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日,自己以后一定加倍疼爱这个小妹。
华陌尘撑起油伞,步入了雨中,来和回时候的心情差了十万八千里,迈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即便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袍,也觉得是件幸事。
锦悦又推开了那扇窗子,看着逐渐远去,最后融入雨幕之中的人,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也许住进华国公府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
有空和心怀叵测的人玩玩心机,同母兄增进一下感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心结已解,再看外面如连绵不绝的雨,不觉的心烦意乱,原来不是天气左右了心境,而是心境影响了五感。
入夜,雨终于有了要停息的势头,已经消失了好几天的锦肃终于露面了,可是这个时候锦悦泡了个热水澡,在简秋的一再要求下喝了碗姜汤,已经早早睡下。
只有外屋留了一盏守夜的孤灯,昏黄的光影投射到窗纸上,摇曳不定,这一簇小小的火苗,是这个小院子里唯一的温暖。
阿棘撑着帮锦肃撑着伞,看向自家公子孤寂寥若的背影多有不忍,公子的性子太过隐忍,这样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的。自己见过锦悦小姐同闲王在一起的情形,是那样的和谐,锦悦小姐也发自内心深处的欢笑,这样一对璧人,把他们拆开真的好吗?
这一刻阿棘迷茫了,他不知要如何劝说才不能出错,不能伤害到任何一个人。阿棘是能干的,也是善良的,可他在感情方面却是无知的,感情上没有对与错,没有胜与负,更没有完好无损的抽身而退,有的只是琴瑟和鸣和体无完肤的心伤。
锦肃看了许久,他手抓紧披风的一角,闭上眼睛狠下心,艰难地迈动脚步离开厢房,"阿棘,回去的路上给我说说我没在的这几日发生在小悦身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