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歇了,休息了好几日的暖阳终于肯从云后露出笑颜,树上、灌木上、花朵上,还没有落下的雨珠随着风儿滚动,一不小心就会从高处跌落,和千万个伙伴汇集在一处。
地处偏僻的一个独栋小楼里,一名儒雅男子临窗而立,他的一只衣袖空荡荡的,在清冷的秋风里摆动。面上的肌肤毫无血色,几道可怖的疤痕在脸上纵横交错,让他的儒雅大打折扣,甚至有些凶神恶煞。
临窗而立的这个人就是消失一段时间的卓文君,他的羽扇别在腰间,看着楼前的那一条蜿蜒小溪,河岸已经被暴雨冲刷的不成样子,而潺潺蜿蜒的溪水如今也变成了一条滚滚奔腾的河流。
汴梁城早早就传来消息,闲王已经完好无损的返回,守护西宁国朝纲的力量并没有拔出,这对自己爱慕的那个人十分不利,小主子在一天天长大,自己必须尽快帮她完成心愿。
门扉被扣响了,梓苏端着水和药走了进来,她看着立在窗前孤傲的身影,移动的脚步变得缓慢,当视线落到那空荡荡的衣袖时,心陡然一疼。
想起前些日子公子亲自断臂,自毁容貌时候的样子,想起他失血过多差一点就救不回来的情形,想起他在意识模糊不清时,还念念不忘喊着那个抚养他长大的女人的名字,梓苏的嘴唇紧抿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在口齿间弥漫。
自己听那个女人的命令是身不由己,可面前的公子不一样,他完全有机会离开这个不切实际的漩涡,可为何还让自己深陷其中,不惜**,难道真是为了报恩,还是因为什么?
梓苏眼神陡的一暗,这样奋不顾身的付出,自己早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卓文君知道有人进来了,等了有一段时间,脚步声并没有响起,侧身正好看到梓苏哀伤的神情。
卸下面上的所有伪装,卓文君此刻做的才是真实的自己,面上带着和煦的微笑,"怎么不进来?"
梓苏赶紧敛了心神,嘴角硬扯出一个弧度,牵强地笑了笑,"公子,我给你换药了。"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等着卓文君走过。
纱布被一层层揭下,伤口虽然愈合了,慢慢开始长出新肉,可断肢处还是在不停地往外留着脓水,只能一点点把腐肉刮去,才能让新肉继续生长。
卓文君每隔两天就要承受着这刮骨削肉的痛苦,不是有坚强意志支撑的人是撑不下来的。
"咚..."金属撞击木盆发出来的脆响,刮骨刀丢进水中,一盆清水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上面还飘着一层细小的腐肉。
最艰难的工序已经完成了,卓文君苍白的脸色变成几乎透明的白,额头上也有涔涔冷汗滑落,他伸手拿出咬在口中的绢帕,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自己本不用做到这一步,可玉墨卿空有野心,连落难重伤的闲王都收拾不了,如今为了那人的愿望,自己只能出此下策,在小主子还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能让玉墨卿出事,明刀暗箭还需要有人挡着。
梓苏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替卓文君包扎,可每每这个时候手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打了一个结,舒了一口气,终于把伤口处理好了。
卓文君此刻不像是站在玉墨卿身边心思极重的谋士,倒像是一个沉浸在书海中的书生,与世无争。
眼角瞥到梓苏嘴角的破口,无奈地说道:"我以为你早已经习惯了刀口上舔血,双手沾满血腥的日子。"
梓苏摇头苦笑,习惯吗?怎么可能,只不过是在杀人时封闭自己的内心罢了,有谁生来就是杀人者。
叹了口气,就听卓文君幽幽地说:"有机会就离开吧,跟着恩主以后见血的机会会更多,你...不适合。"
"不要!"女子想都不想直接拒绝,她知道恩主的手段,自己知道的秘密太多,恩主不会放自己活着离开的。
看着容颜被毁的男子,梓苏的视线慢慢涣散,像是想起了久远的事情。
那时自己被恩主寄予厚望,可自己天生笨拙,别人学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自己要反反复复好几次才能记住,正因为这样,遭到一同学习技艺的孩子欺负。
双拳难敌四手,再一次被其他孩子打翻在地的时候,是面前这个人替自己解围,并告诉自己用勤补拙没什么可耻的,还告诉自己只有比别人更狠。他人才不会再欺负自己。
眼前再次浮现少男少女时期,两人促膝长谈时的场景,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相遇时,当年的少年已经是恩主手里的弓,而自己则成了搭在弓上的箭。
卓文君也知道梓苏为何这么大的反应,看来最近过得太过惬意,倒忘记了恩主的手段。看着对方望着自己,眼神空洞涣散,思绪明显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梓苏是温柔体贴的,她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完全是为了自己,他再清楚不过,弓在箭在,弓藏箭折。
可自己心里只有那妖娆的身姿,当她的手扶上他面颊,带着期许的语气对自己说:"入世吧,成为我手中的弓,我会给你配上最好的箭。"即便那张脸已经不再年轻,可成熟的韵味还是让自己深深迷恋。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逃不过了,恩主是劫数,可自己又何尝不是面前这个温柔细腻女子的劫数。
自己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自己必须回去,回到那属于自己的战场,即便前路多荆棘,自己也必须披荆斩棘,替恩主扫除一切障碍。
"梓苏,让人替我准备马车吧。"惬意的生活果然能磨灭人的斗志,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要利用自己这一身伤,重新取得玉墨卿的信任,并把他推向风口浪尖。
梓苏陡然回神,反应慢了半拍,弄清对方的意图之后,坚决反对,"不行,你伤得这样重,这样回去会丢半条命的。"那个西宁国的大皇子生性多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堤坝被毁,死了那么多人,闲王完好无损,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是那个大皇子处置他的理由。
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透了,现在后背凉飕飕的,可卓文君毫不在意,他起身再次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景,轻声吩咐,"去准备吧!"
以后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心无旁骛地看着如此秀美的景色,回到权利的中心,又将开始血雨腥风的生活,哪次帝王轮换,不都是踏着无数鲜血染红的玉阶前进的。
梓苏的担忧自己早就明了,玉墨卿多疑的性子他比谁都清楚,正因为如此才弄残了身体。
一切都如梓苏担忧的那样,卓文君的失踪是玉墨卿心头上的刺,失踪的越久这跟刺扎的越深,也就越怀疑卓文君主动成为自己谋臣的动机。
果不其然,当卓文君再次出现在大皇子面前的时候,玉墨卿根本不顾他的死活,直接投进了府里专门处罚下人所用的刑室,并让里面看管的人好好照顾一下他。
已经连过了几日,卓文君在里面受到了非人的对待,因他还有用处,用在他身上的私刑都很隐蔽,不是专门专研此道的人根本看不出。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墙上插着一根火把,摇摆不定的火光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卓文君只剩了半条命,躺在稻草上**着,他斩断的那条胳膊,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护理,开始有恶化的迹象。
只有一扇铁门之隔的外面,一名犯了错误的下人正遭受鞭笞之刑,痛苦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一声比一声响亮。
"咔嗒...哗啦"锁着铁门的铁锁被打开了,刚鞭笞完外面下人的矮胖子走到卓文君身边,对着他的身体连踹几脚,油腻肥厚的声音响起,"起来,别给我装死。"
卓文君只有一条手臂本就不便,如今身体遭受**更是雪上加霜,他费了很大得劲才从地上爬起。
又该我了吗?卓文君这样想着,这几日这个矮胖子日日审自己,细细比对每日的口供,就因为这样,他才敢笃定玉墨卿不会杀了自己。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同他到建明帝面前禀明堤坝被毁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次见到外面的太阳,一身狼狈的卓文君不禁抬起唯一的一支胳膊挡住了刺眼的日光。
矮胖子早就对磨磨蹭蹭的卓文君不满了,他狠狠地踹了卓文君屁股一脚,卓文君没有防备,被他踹得一个趔趄,刚直起身就听后面的人怪笑了两声,"平时一副清高的模样,到了我手里还不是任我践踏。"
矮胖子因为外形和喜欢钻研折磨人方法的缘故,在大皇子府就是一个异类,所有人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背后还说他坏话。
矮胖子早就瞧像卓文君这样的**书生不顺眼了,这次对方落在他手里,在玉墨卿能容忍的范围内,苦头没少让对方吃。
宽敞的大堂里,玉墨卿的侍妾一左一右侍奉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矮胖子送过来的卓文君口供。
他仔细看过,前前后后交代了很多遍,没有任何破绽,事情的经过也经得起推敲。
放下手中的口供,玉墨卿心头的那根刺慢慢拔出,看来一切是自己多心了,等把卓文君带到父皇面前,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自己就是大功一件。
卓文君走进大堂的那一刻,他狼狈憔悴不堪的模样让玉墨卿心头大为不悦,自己已经交代不可以做的太过,瞧这只剩半条命的模样,一定是掌管地牢的矮胖子自作主张。
冷冽阴沉的目光扫过矮胖子,吓得他浑身发抖,双膝跪地赶忙求饶。
"滚!"不想看到浑身血污满身横肉的家伙,玉墨卿抢过侍妾手中的酒杯就砸向矮胖子,酒杯在矮胖子身前摔得粉碎,美酒溅到他身上,酒香混合着血的腥甜让矮胖子脸上露出沉醉的神情。
接下来的举动让玉墨卿身边的两个侍妾纷纷惊呼出声,只见他真的在地上一横,像一个圆球一样朝着殿外滚去。
玉墨卿冷冷扫视两名侍妾一眼,她们赶忙把嘴闭上,端端正正坐好,再不敢有丝毫不合规矩的行为。
玉墨卿从案几后面站起,走到卓文君身边把对方扶起,一脸真诚地解释。"文君,你别怪本皇子,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万分小心。"
"大皇子哪里的话,成就大事之人当然要小心谨慎。"卓文君说话时候有气无力,可话的内容却是玉墨卿爱听的。
"如果文君还抱有谋定天下的雄心壮志,请一定要祝我一臂之力。"
"那是当然,文君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皇子得偿所愿。"卓文君欠了欠身,头颅低下,玉墨卿没有看到卓文君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
"哈哈..."狂笑几声,玉墨卿拍了拍卓文君的肩膀,关切道:"你身子太虚弱了,去找府上的太医给你诊治一下,明天和我一起进宫面圣。"
卓文君带回来天元国毁掉堤坝,对西宁国意图不轨的消息,还是让他亲自向父皇禀明才有说服力。
卓文君走后没多久,玉墨卿派出去调查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同卓文君自己讲述的一样,他被大水冲走,后被一对姐妹救起,一直在那对姐妹家养伤。
直到这一刻玉墨卿的心才彻底放下,也彻底相信了卓文君所说的话,可是他不知道,卓文君既然有胆色回来,那些细节问题又怎能不安排妥当呢!
就在卓文君被放出去的当晚,出去喝花酒买醉的矮胖子在回归途中,被人杀死在路边,脖子上有两条细小的划痕,位于下方的那条划痕力道很大,没有伤及血管却割破了气管。
第二天他被人发现的时候,面色青紫,双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大大的,两只手捂着脖子,痛苦异常。
衙门的人接到消息过来查看,据验尸的仵作说此人是被人割破气管窒息而死,这种杀人手法很残忍,不会立即死去,经过痛苦的折磨,一点一点丧命。
出了这桩命案,平静了很久的汴梁城人人自危,都怕自己遇到这个变态杀人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