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事情发生之后,明渠没有埋怨锦悦的所作所为,反而扭着一股劲,一有空向闲王府跑。
"明渠,你来看看这支金凤钗,感觉怎么样?"
兰公子昨晚刚送来一叠设计好的图纸,让锦悦过目,哪里不满意可以更改。
锦悦把金凤钗的图纸从桌上拿起,对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认真审视打量,在考虑这个要不要作为第一批打造的首饰。
五尾凤凰只能皇后佩戴,妃可以佩戴四尾凤凰,每少一尾能佩戴的人也就越多,像锦悦手中拿着的这个双尾金凤钗,只要是出身显赫的夫人小姐,佩戴它是绰绰有余。
锦悦迟迟做不了决定也有她的考量,能佩戴双尾金凤的人很多,可所有首饰店铺都不愿意涉及这块,就怕哪一天因为这件事犯了杀头的罪。
锦悦拿在手里的毛笔迟迟没有落下,不知要写什么意见,爹爹给自己的银子多到花不完,没必要为了这笔小营小利给自己找麻烦。
她询问明渠的意见是想看看这个金凤钗有没有做成孤品的价值,可是等了很久也没见有人回答。
平日此时两个丫鬟都应该在自己房中侍奉,今天怎么没有声音了。
"明渠?"头也没抬,锦悦再次出声,等来的却是简秋的回答,"小姐您忘了,今儿一大早简秋就提着食盒和您告假,去闲王府啦。"
简秋很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之前的那声呼唤自己就听到了,后来小姐没声音了,以为想起来明渠告假的这码事了。
锦悦用毛笔尾端戳了自己脑门一下,怎么把这档子事给忘记了,那天喝了点酒,借着微醺的醉意摆了向左一道,谁让他总爱和自己的丫鬟过不去,第二天自己就把"卖身契"给撕毁了,感情这码事需要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明渠知道自己的意思,现在怎么反到和自己扭着劲,天天往闲王府跑。
"小姐,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明渠这招说不准真能把向左护卫给拿下,您就不用为我们操心了。"
把已经看完的手稿收拾起来,锦悦心想:罢了,人各有命,就像简秋说的这样,说不准明渠这招就真能让向左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招呼简秋拿上手稿,她准备亲自去一趟衣锦轩,能见到一直避而不见的兰公子最好,如果见不到就当出去散心了。
等待鱼儿上钩也是个耐心的活,连着等了好几天也不见自己的生母出现,锦悦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决定出去透透气换个心情。
一主一仆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去赶马车的阿棘没在门前等候,反而又折返了回来,让锦悦对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阿棘向前倾了一下身子,拱手回道:"锦悦小姐,门前来了一位公子,说和你是旧识,您要不要见一见。"
旧识?锦悦疑惑更深,在这汴梁中和自己有几面之缘,称得上旧识的男子也就那么几人,是玉墨染?玉墨卿?还是元讳?
无论是哪一个,她现在有正事要办,都不准备见,摆手让阿棘出门回了对方,思考着一会儿要不要从后门溜出去。
元讳背手站在门外,他的身后跟了两个人,两人中间抬了一个大箱子。他以前只知道锦悦是厄诅命格,觉得对方的性子太过耀眼,想要把这耀眼的光芒摧毁,可最近自己得到消息,收养这名女子的人竟然是活了百多年之久的厄诅老人,那个坐拥无数财富的厄诅老人,他又起了别的心思。
现在他暂时不想辣手摧花了,他想要得到厄诅命格的力量,想要厄诅老人的无边财富,都得到手之后,他将利用这些登上权利的最**,然后坐拥这片大陆千秋万代。
童年的不幸和被当做弃子送来西宁国当质子,这一切没有让元讳励精图治发愤图强,内心反而在经年累月的不幸中变得扭曲丑陋。
紧闭的院门打开了,阿棘前脚刚迈出,元讳平淡无奇的脸上立刻浮起一抹讨好的笑容,"这位小哥你传话辛苦了。"
元讳仿佛没看到阿棘对他伸过来的手露出厌恶的表情,自顾自地把一枚白花花的银锭子塞在阿棘的手里。
阿棘低眸瞥了一眼,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人这是准备贿赂自己?那可真小看自己了,万金窟别的可能没有,金银珠宝可都堆积成山,自己自小被老爷收养陪在公子身边,日日睁眼就能看到床头有孩童脑袋大小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怎会为了这区区一锭银子出卖主子。
元讳哪知道他百试百灵的举动,在阿棘这里丝毫没起到作用,反而让阿棘对他更加的反感。
"公子请回吧,我家小姐昨夜看话本子看到今日拂晓,这会儿还没醒。"阿棘随便找了一个靠谱的理由,搪塞元讳。
拿了自己的钱,元讳就习惯性地认为阿棘说的是真话,锦悦正如他所说是在休息,却没想到那一主一仆正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绕过了他们拦了一辆马车直奔衣锦轩。
送走了说改日再登门拜访的元讳,阿棘又把院门紧紧合上,看到石琼正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掏蚂蚁洞玩,喊了对方一声,随手就把元讳塞给他的银锭子扔给了对方,"接着,给你当石头丢着玩。"
过惯了苦日子的石琼,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锭子,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高声呼喊:"阿棘哥哥说给我当石头丢着玩?"显然这个年纪尚小的男孩被阿棘视金钱如粪土的举动吓坏了。
在锦悦外出的这段时间,有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外,从车上下来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嬷嬷,她敲开紧闭的大门,简单交谈一番后,又回到马车前,不知和马车里一直没有露面的人说了些什么。
劝说无果之后,老嬷嬷只得轻叹一口气,登上马车同车内的人一起守着紧闭的大门,希望它再次打开的时候,想见的人能外出归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日头西落、百鸟归巢,附近住家的烟囱冒起袅袅炊烟,扶摇直上直奔苍穹,而那扇门依旧紧闭。让人望眼欲穿。
车内的人由刚开始的期许欣喜,到现在的忐忑不安,她不知道那扇大门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闭的严丝合缝。
锦悦是披星戴月回来的,她去衣锦轩并没有见到兰公子,据管事的大掌柜说,兰公子去祭拜先人了,等回来之后定把锦悦的要求告诉给对方。
回来的路上锦悦还顺路去了其他几家生意比较好的首饰铺参观了一下,在外面还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逍遥了一天之后才返回住处。
正因为这样,锦悦返回的时候,停在正门前的马车已经离开许久了,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
第二天一早,那辆马车又早早出现在正门前,只是知会了守门的下人,自己的意图,然后就在原地安静的等着,车里面的人至始至终都没有露一面。
锦悦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喊她的正是刚给向左送完早饭的明渠。"小姐,快起来了,你要等的人来了。"
立在马车正翘首以盼的老嬷嬷她不能认错,带着小姐探查华国公府的时候她见过此人,正是伺候在小姐生母身边的仆人。
大鱼终于上钩了,锦悦睡意全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吩咐明渠赶紧自己上妆,要画出让人一瞧就能判断出最近很憔悴的那种妆容。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铜镜里她自己朝气蓬勃的面容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皮肤干燥,双眼无神且下垂,眼袋很重还有浓浓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有些日子夜里没睡好,被失眠困扰的模样。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锦悦让简秋去把人请过来,到前厅等候。
到前厅这段路不算长,薛婉不知道自己带着何种复杂的情绪,用怎样的毅力支撑自己走完这条路。
薛婉在乳娘孙嬷嬷的陪同下进了前厅,前厅内空无一人,她细细打量自己这个女人的临时落脚点,摆设很清新雅致,可缺少了家的温情。
她是逼问自己的儿子才得知被当初被华国公府丢弃的另一个女儿还活着,自己当时喜极而泣,同时也对自己丈夫的恨意更深几分。
昨日的苦苦等待耗尽了所有的欣喜,失落和哀伤占据了她的内心,这一夜她过得痛苦且绝望,这一夜自己彻夜未眠也思考了很多,今早再来也理性了许多。
这次前来薛婉的目的同华耀祖他们一样,也是劝锦悦回去,不过出发点是不一样的。
华耀祖他们是盯上了锦悦的钱财,而薛婉则是真真正正想要锦悦认祖归宗,给她一个名分。薛婉觉得自己已经在锦悦的生活中缺失了十六年,这十六年来自己的女儿没有享受过一天的母爱,也不知母爱是何物,自己想要弥补她,想要用余生,倾尽所有去保护自己这个苦命的女儿。
同自己这个二女儿见面的场景,这一夜薛婉模拟了无数次,她以为自己能够冷静理智地面对,却不想当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转过身看向那一张憔悴的容颜,心中一颤,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用去看那张熟悉的面庞,只是这名少女出现在她的眼前,就有一个声音反复在她心中呢喃,"是,是,这就是她的儿啊。"
千万种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压的薛婉有种窒息的感觉,虽然痛苦但很幸福。
在暗中观察面前这身着布衫的妇人无数次,相视而立还是第一次,对方的情绪复杂,自己又何尝不是,五味杂陈的情绪让锦悦变得不冷静了。
她原本想当着对方的面演一出戏,可现在不用酝酿情绪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锦悦情感的真实表露。
那双很久没有保养,皮肤粗糙的手,颤抖地伸向锦悦,越来越近,抖得越来越厉害,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面颊的时候,锦悦侧头躲开了。
前厅里静悄悄的,因着这一个躲闪的举动,这里的气氛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孙嬷嬷和锦悦身边的两个丫鬟悄悄地退出房间,临走之前给母女二人合上了房门,这样的场合还是适合两个人独处。
屋子里的熏香一闪一闪的,细长的香灰终于支持不住,倾倒在下方的碟中,碎成了好几段。
锦悦的躲闪伤了薛婉的心,她压下嗓子处的哽咽,说出了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女儿,我是你母亲啊!"
对于薛婉的话锦悦嗤之以鼻,她轻呵一声,仰天大笑,笑声悲切,"母亲...哈哈...你说是我母亲...哈哈...哈哈..."。
笑了好久眼睛都变得微红,锦悦才止住笑声,质问薛婉,"你有什么资格说是我的母亲?我刚出生的被抛弃的时候,你在哪里?爹爹和师哥都是男子,为了不让我饿肚子,到村落里一家家给我寻奶水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躺在养父怀里喊着要娘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我的生活中缺失了十六年,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你们一个个到想过来捡便宜女儿了?"
锦悦陡然止声,剧烈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仰头盯着房顶的横梁,死死压下眼底涌上来的热感,一字一顿地指责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唤你一声母亲!"
锦悦的声声质问,宛若一把锋利的刀不停地戳进薛婉的心窝,她的泪水像一条小河,不停地流淌,窒息的疼痛感再次向她袭来。
是的,怨自己,怨自己当时为何要晕倒,给了别人把她丢弃的机会,怨自己在知道真相之后没有去寻找,反而在佛堂里自怨自艾,准备了此残生。
面前这个女儿怨恨自己很正常,可现在让她们母女俩再次相见,不正是上天怜爱自己,给了自己弥补这个女儿的机会嘛,这就更加坚定了她让这个女儿回到华国公府的决心。
"你不认我这个母亲没关系,和我回你出生的地方吧,我会尽自己全力去弥补你,不求你为那个冷血的家做什么,只求你安乐无忧。"
"呵...说的好听,来来回回折腾这么多次,不就是看出我出手阔绰,想要从我身上捞些油水,真是让人不齿。"
薛婉呆愣在当场,她以为是自己的相公想开了,没想到竟是抱着这样龌龊的想法,真让自己心寒。
水嫩白皙的手指只想薛婉挂在手腕上的佛珠和穿在身上的粗布道袍,言语刻薄地嘲讽,"说的好听回去之后护我安乐无忧,凭什么,就凭长跪青灯前,敲木鱼念佛吗?"
锦悦强硬的态度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是不会和薛婉回去的。薛婉自知劝说无望,双眼涨红地细细瞧着锦悦那张熟悉的脸,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没发一语转身离开。
人已经走了,房门就如同对方离开时那样敞开着,视野中除了静止的景物还有流了一地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