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的邕江之畔,一片冷风萧瑟。但这清冷丝毫也无法消减邹亢心中的感激之情。
酒已不知道喝了多久,直到这个即将回归的南蜀皇帝和十里相送仍不愿回头的右贤王勒墨耳一起醉卧长亭,不知归途在何方!
再次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看着邕江对岸已是暮色苍茫、归雁回巢,邹亢不禁心中独生无限慨叹——四年了,总算盼到回去的时候了!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娘、娇妻乳儿,还有吉凶难测的回城之路,不禁顷刻间热泪盈眶。
“眼看就要回家了,南蜀皇帝陛下怎么突然流泪了——”不知何时勒墨耳已站在身后。
看着这个一直守护着自己不离左右的巨象小亲王,邹震不禁心中一热“不怕右贤王殿下见笑——邹亢是思乡心切,想起多年不见的老娘和妻儿了!”
勒墨耳想再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空气就在这一刻凝聚。就连候在一旁的勒墨耳的一干随从也被这压抑的情绪感染,唏嘘不已脸露悲戚之色,而魏良辅和淳于鹏早已是触景生情,刹那间泪如泉涌。
邹亢总觉得两人之间横亘着什么,但看着若有所思的勒墨耳却又一时无从说起。而对面的勒墨耳也是异常纠结——马上就要分开了,或许这一辈子也再难相见了,难道就这样走了吗?
“南蜀皇帝——”勒墨耳一张口,却觉得此情此景这个称呼是格外地不适宜。
“右贤王殿下——”邹亢一介囚徒虽然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妥,但还是有一丝说不出的别扭。
“此去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南蜀皇帝!你我惺惺相惜,何不捻土为香,结为兄弟呢?”还是勒墨耳先期打破了这难耐的寂静,他也似乎为自己脑海中冒出的念头狂喜不已,一双明眸热切地看着对面的皇帝邹亢。
“右贤王有此意邹亢正求之不得!其实邹亢早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怕过于唐突冒犯了殿下——”
“哈哈哈!怎么不早说呢?害得勒墨耳苦等了半天——”
一番畅谈互报生辰八字之后,两人终于在这江畔长亭之上结为生死兄弟,邹亢年长三岁为兄长。
“兄长!这次锦城之行虽然是回归故里,但南蜀政局我不说兄长也很清楚——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啊!”有了这一拜之后,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很多,勒墨耳挽着邹亢的手臂如同年幼小弟不舍离家远行的长兄:“这样吧!我派镂环护送你会城吧!”
“为兄先谢谢贤弟了!不过邹亢这次是回家,用不着这样的——”
“嗨!哥哥还是太实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听弟弟一句话,还是带上镂环吧!”
“呵呵呵!真得不用了——贤弟!你要明白哥哥早已不是南蜀皇帝了。这次回去只愿能有两亩薄田奉养老母就行了,既然心头放下了那还要卫兵干什么呢?”邹亢看着满腔热忱的勒墨耳,无比坦陈地叙说着。其实像他这样聪明英武的君王,又怎么会不明白零梦兄弟的一箭双雕之计呢?但面对把自己看做知己的兄弟,他实在没有勇气欺骗下去。
听了邹亢的话,勒墨耳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虽然和哥哥商议放邹亢回去是为了造成兄弟反目、自己有机可乘。但他心里清楚某种意义上那是一个让哥哥放回邹亢的借口,其实他还是希望邹亢回去夺回皇位的。——看着邹亢满脸的真诚,他想说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踌躇了很久,勒墨耳的眼泪再次流出来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长,咱们就此别过吧!”说完给了邹亢一个有力地拥抱,但却久久不愿松开。
“贤弟别哭!为兄能回去,你应该感到高兴啊——”邹亢虽然劝说着伏在肩头上的勒墨耳,但自己的眼泪却不可抑止地流了出来。
“兄长!答应弟弟,如果在锦城呆不下去,就再回邕州吧——”
“嗯——好!哥哥答应你——咱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说完猛地挣脱开勒墨耳地拥抱,大手一挥带着魏良辅三人转身而去。
谁知一言成谶——两人邕江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南蜀甘露八年,即公元912年,巨象国右贤王染疾而终。而这一年邹亢正在锦城南宁寿宫度日如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当邹亢和勒墨耳在邕江之畔挥泪话别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邹震却是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直到现在他还是懵懵懂懂——眼看着一切都搞定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冤家却又要回来了!一山不容二虎,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哥哥要是回来了自己算什么?这个皇帝是他来做还是自己来做呢?
他曾无数次地想到那个已经见阎王的钱炳文——唉!要是钱炳文在就好了了。虽然这厮心狠手辣,但那招儿也却是管用!现在想想如果放任这小子干下去,说不定邹亢早就成死鬼了,自己哪还用在这里束手无策?现在可倒好,想杀也杀不掉了!
在边关来报邹亢一行已通过昭关、绵州,到达南蜀地界的时候——邹震更是肠子都悔青了!这个曾经自认为聪慧无比的南蜀皇帝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怎么当初就昏了头出这么个馊主意,现如今不仅哥哥回来了还赔进了昭阳、绵州两城。
——妈的!这群王八蛋,朕绝饶不了他们!邹亢蒙的抓起龙案上的白玉纸镇狠狠摔在地上,直惊得一旁静候的兴旺“啊“的惊叫一声,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劲儿地磕起头来。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起来吧!起来吧——”看着地上颤抖不止的小太监,邹震更是心烦意乱得不得了。但他从不是一个轻易迁怒于人的人,所以也只好挥挥手打发兴旺下去。
当兴旺眼看着要躲在一边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小旺子!皇兄他们到哪里了?”
“禀皇上!边关刚刚来报——他们已过了边界,马上就要到苍梧了!如果路程顺利,六天之后就应该到锦城了!”此刻的兴旺如履薄冰,生怕自己那一句说错了——这当口不要说说错一个字,就是错上一个字怕是自己脑袋就要搬家了。
“哦,下去吧——边关再有什么讯息,要立刻告诉朕——”
邹震病了,就在这节骨眼上!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上朝了——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邹震皇位虽然得来不正,但他却绝对是个勤勉皇帝。说他是一代英主那似乎还言之过早,但在他治下这几年南蜀的确是百废俱兴、蒸蒸日上。
邹震已经连续三天没有上朝了——这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不要说三天,就是迟上一会儿——那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邹震病了!但一个但凡有点儿脑子的官员都能够看出来——这个新晋皇帝并不是真得身体出毛病了,他患上的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心病。
秋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直下得整个南蜀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霉烂气味儿。尽管用尽了所有的香料,邹震仍然还是暴怒这大殿中的气味令人窒息。
他已经好久没有驾临清宁宫了!不光是清宁宫,他甚至哪一个宫人的卧房都没有踏进过!就这样蜗居在紫宸殿上书房中——偌大个房间虽然被太监烘起的炭火暖得如同盛夏,但邹震还是蜷缩在大床上冷得瑟瑟发抖!
兴旺急得团团转,服侍的宫女也忙得像个陀螺。受宠不受宠的嫔妃一个个来看,但都被邹震不冷不热地打发去了。戚滢菀也来过几次,但都被守卫在紫宸殿外的龙禁尉挡了回去!不是这些卫兵大胆——而是邹震明明白白地下令,谁要是敢放皇后进来就夷其三族!
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他都不愿意见这个自己爱恨不能的女人,何况现在正是心烦意乱、火烧眉毛的时候呢?每次想到戚滢菀,邹震的内心总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虽然一切都是自己的猜测,但他能感觉到这种猜测会是多么真实确凿。不知是惩罚女人还是在惩罚自己,不知是要面对还是要逃避——在有了不好感觉的时候尚且如此,那在这个万分纠结的时候更是不要见到她了!
想着想着邹震就睡着了——梦中他一会儿看到哥哥跪在面前苦苦哀求自己放他一条生路,而自己却全然不顾转身而去,任由一干刀斧手将他剁为肉泥。一会儿又看到自己夫妻二人被哥哥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围观的人群中有宇文太后、皇嫂吴云珠,甚至还有那个三四岁的皇侄邹期许。一会儿看到早已死去的礼部尚书钱炳文一只手拿着滴血的头,一只手指着自己说——皇上!你杀我太早了!一会儿看到被打入冷宫的皇后戚滢菀披头散发,将一寸多长的指甲深深扎进抱着不放的自己的双腿里。
“啊——”正当邹震要大喊救命的时候,却被一旁服侍着的太监兴旺晃醒!
“啊——怎么?皇兄来了吗?”邹震一骨碌坐了起来,睁着一双满是空洞的眼睛,直吓得兴旺太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不是!皇上不是——老丞相齐瑞林求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