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永远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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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苏菲从沙发上跳起,投入艾德加的怀中。

紧紧相拥。

当彼此间的距离再没有一丝缝隙,当他温热的体温驱散了秋夜的凉意,当他有力的臂膀撑起她疲惫的身体——心底的忧虑与不安仿佛在蓦然间消失不见,苏菲忽然觉得自己等待了整个夜晚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拥抱。

“苏菲,”片刻之后,艾德加吻吻爱人的发顶,轻轻将她从怀里拉开,简洁地说,“换件衣服,打包行李,跟我走。”

“什么?”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现在?”

“我原本打算早些来的……”艾德加的解释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急切,“苏菲,你究竟去了哪儿?我找了你整整两个月——”

“科堡……”她条件反射地回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说两个月?!你究竟是怎么——”

“说来话长。”艾德加苦笑。

他是在一个废弃的地窖中醒来的。

昏迷的时候显然被搜过身,枪和匕首早已不见踪影;通风的天窗无比狭窄,而入口处则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巴伐利亚士兵看守——逃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失望之下,他只能再次翻检身上的衣袋。意外地,在外套内侧摸到了那卷未及更换的崭新快门线。

虽然有着同样的名字,但十九世纪的快门线与一百多年后其实并无太多相似之处。此时它还是作为相机机身构造的一部分而非独立配件存在,用以控制镜头筒的旋转与快门栅板的活动,也因此纤细而又结实——外面缠绕的虽然是柔软的编织线,里面包裹的却是坚韧的金属丝。地窖中的黑暗成了绝好的隐蔽,他只需要冷静地等待看守的士兵从入口的台阶上滚落,而后干脆利索地,在两个人的后脑处分别补上一脚。

又花了一天时间他才赶回慕尼黑,只是这个时候,马克斯公爵家小女儿订婚的消息已经由报刊传遍了大街小巷。

“我以后慢慢告诉你。”艾德加轻声叹了口气,催促道,“我们先离开这儿。”

“等等。”苏菲拉住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微笑,“我有些东西给你看。”

“不能等到我们离开这儿之后么?”

“不能。”她摇头,意外地坚持。

心底有不安的预感升起,艾德加忍不住蹙了眉:“苏菲——”

“嘘。”她用指尖点住他的唇,然后拿起一旁的手帕,蒙上了他的眼睛。

夜色渐浓,城堡里的狂欢却才刚刚开始。偌大的宴会厅灯火通明,烛光闪烁出五色缤纷,明亮得仿若白昼。

“叮——”

酒杯碰撞出清脆悠长的声响,年轻的公爵恰到好处地弯出一个谦和有礼的笑。面对年纪能够做自己父辈的人,姿态放低一点总不会错——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学会应当在何时收起自己的骄傲。

站在他身旁的长者是巴伐利亚总理兼外交部长霍恩洛厄亲王。王室婚姻向来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正如宴会的意义,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庆祝。中年绅士脸颊瘦削,发际线已经明显后移,宽阔光洁的前额反射着水晶灯的光亮,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也开始变得花白。但他的思维却依旧无比敏捷,目光明亮而锐利——他的雄心壮志,才刚刚开始变为现实。

活泼清丽的乐曲声中,费迪南饮尽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不易察觉地吐出一口气。

一个优秀的政客,有能力将任何地点作为谈判桌,从任何事中谋求政治利益——无论事情的初衷是什么。这是父亲教导他的话,也曾经被他用来说服父亲答应这桩婚事。朋友和敌人,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上一刻还在彼此厮杀,下一刻就能够把酒言欢;而此时与你言笑晏晏的人,或许正在密谋下一场战争。好比霍恩洛厄作为维多利亚女王的亲戚,在巴伐利亚当政,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这块土地并入普鲁士。

从小耳濡目染,费迪南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驾轻就熟;然而此刻面对掌握着一个国家命运的人物,他竟然控制不住地有点走神。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纯净的浅蓝色,在阳光下会变得有点透明,清澈到一眼就能辨别出其中所有的情绪,与霍恩洛厄亲王恰好相反。

费迪南微眯双目,对侍立在几步之外的女仆点头示意。今晚他虽然喝了不少,却也只是微醺,这得益于早年间在西班牙军中的生活。女仆无声地上前,举起手中的托盘接过空酒杯——透明的玻璃将烛火折射到年轻公爵眼底,琥珀色的光华流转,有种令人沉迷的魔力。于是女仆害羞地低下头,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内穆尔公爵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便是了然。他不赞同地蹙眉,但转瞬便恢复了往常波澜不惊的神色。然后他走向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优雅得体地伸出手,微笑。

绕过栽满蔷薇和紫罗兰的花圃,穿过幽暗的椴树林荫道,转个弯,便来到了城堡背面。带路的女仆屈膝行礼后一言不发地离去,前方的灌木丛中,一个身着兜帽披风的影子抬起头来。

银色的月光下,他脸上从额角划到下颌的疤痕显出几分狰狞。

看清眼前的人,费迪南从鼻腔中溢出一声讥笑。“敢在这里出现,你够有胆子的啊。”

“您在责备我打扰了您的好兴致吗,公爵殿下?”

费迪南睨了霍尼希一眼:“听说你最近过得不怎么样。”

“这还得多谢您的新娘。”霍尼希回答道,似乎并没有听出公爵话语中的讽刺,“所以,我总该做些什么来回报她的关心才是。”他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费迪南,在暗夜中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跟我来。您会发现这很有趣的。”

当蒙住眼睛的手帕被摘下,艾德加的呼吸不由一窒。

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与四周墙上的壁灯都被熄灭,只余床边两侧小几上一对黄铜烛台发出荧荧的火光。房间里不似往常明亮,然而那个被温暖烛光笼罩在其中的姑娘,却像是暗夜中自天际划过的星星,在幽暗的夜幕下熠熠生辉。

她就站在几步之外,穿着一条及地的克里诺林长裙,高贵典雅又不失妩媚。领口与袖口的流苏以蕾丝装饰,奶白色的软缎自腰间铺展,如波浪般自上而下流淌,勾勒出自然而纤细的腰线。轻薄的头纱垂过腰际,上面镶嵌了细碎的珍珠,闪着温润的玉色光芒。

“上帝啊,苏菲……”

他开口,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眼前的一切宛若一个水晶筑成的绮丽梦境,华美晶莹,明澈剔透。他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呼吸,甚至不敢去眨眼睛——他定定地望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姑娘,恍然间竟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亦或是在梦中,早已上演过千百次?

她终于在他面前站定,而后缓缓地,掀起结婚礼服的头纱。

“一年前这条裙子做好的时候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我能穿着它站在你面前该多好。”

苏菲抬起头,盈盈浅笑,“这个——”

“苏菲!”艾德加截断了她的话。曳曳烛光下她美得炫目,仿佛爱之女神阿佛洛狄忒;然而他却控制不住地心慌——隐隐地,他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

“不要,不要说。”他摇着头,眉峰控制不住地越蹙越紧。

可她还是说了下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告别方式。”

“不,这不是告别,这不能是告别——”

苏菲依然在笑:“人们说,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是她穿上婚纱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平日若雨后初晴的碧蓝瞳孔被橘色的火光映成了如海水般深邃的靛蓝,眼底似有水雾氤氲,“我希望这是你记住我的样子。”

艾德加沉默。

他勾了勾唇角,竟扯出一个笑来,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像是木偶一般。许久,他才低低地开口,话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你要嫁给他吗?”

“我要嫁给他了。”

“……呵。”他伸手遮住眼睛,居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你穿着婚纱站在我面前,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要嫁给另一个男人?”

“将来能够嫁给你的,一定是个特别幸运的姑娘。”苏菲垂下眼,轻声说,“真抱歉我不是她。”

“你可以是!只要你想——”

“……我已经做过选择。”

“现在你有了第二次机会。跟我走——庆祝晚宴午夜前不会结束,你愿意的,不是吗?”

“我——”

“嘘。”

他捧起她的脸庞,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将她的迟疑连同呼吸一起尽数吞没。

几乎是立刻,她从舌尖溢出一声轻细的喟叹。身体是有记忆的,它记得自己所经历的疼痛,也同样记得自己曾有过的欢愉。唇齿交缠,呼吸相闻,当他修长的手指梳过她浓密的卷发,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

“看,你闭上了眼睛。”音乐般清润的声线,听在她耳中仿佛是哈梅尔那个花衣魔笛手的笛音,带着某种直抵灵魂的力量,“有时候你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你必须相信你所感受到的。那个吻,那个吻说了你想说的。”

她的睫毛颤了颤,如同被蛊惑般呢喃:“它说了什么?”

“它说,苏菲想要跟你走。你还不明白吗?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我们注定要在一起,一直以来……”

温暖的烛光下,他漂亮的蓝眸里仿佛汪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却依然如孩提时明净,荡漾的波涛映着蓝天,还有天空下漫山遍野的矢车菊——那是她见过的最清澈深邃的眼睛,她从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还有心底多年来从未改变的坚守与渴望。

心跳在静谧的夜里疯狂地响,苏菲听到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陡然崩断——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艾德加的脖颈;而后再次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沦。

与人来人往的宴会厅迥然不同,城堡的这一侧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喧闹,除去皮靴踏在小径上的哒哒声,便只听得到草丛里秋虫纤细的鸣叫,哀叹着自己所剩无多的日子。霍尼希绕过枝条繁茂的山毛榉,在橡树浓密的树冠下停住脚步。

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那是枝桠间攀援缠绕的槲寄生——平安夜人们在槲寄生编织的花环下接吻以求永恒的幸福,却忘了北欧人口口相传的历史之中,杀死光明之神巴德尔的,恰恰是这株不起眼的植物。

霍尼希举起手杖,在虚空中遥遥一指。

“那个,就是您未婚妻的房间。”

费迪南抬起头,一眼就望见了那个透着暖黄色光亮的窗口。

厚重的法兰绒帷幔不知为何并未放下,半透明的纱帘上模糊地映出女子纤细的侧影。他有些猜不透霍尼希的用意,然而下一刻,纱帘上便映出了另一个身影——高挑而矫健,明显属于男人。

微凉的夜风吹散了轻薄的雾霭,也吹散了他本就不多的醉意。他想要转开视线却仿佛被施加了某种咒语般动弹不得;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两条黑色的剪影缓缓靠近,交叠,拥吻……直到最后矮下身,消失不见。

霍尼希突兀的轻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此时的他如同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窥伺的蛇,冰冷阴狠地吐着血红的信子:“公爵殿下,您现在就可以上楼去抓住她。”

几步外,年轻的公爵微微仰着头站得笔直;暗夜的阴霾却像是浸入了他的骨子里,连笼罩在身上的溶溶月光都有了清冷的意味。

“……你疯了吗。”

许久,费迪南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那样的话,婚礼就会被取消了。”

“即使这样,您还想娶她?”霍尼希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惊讶得甚至忘记了敬称,“你……爱她?”

费迪南没有回答。

直到霍尼希无趣地转身离开,他才掏出一只雪茄送往嘴边,又从衣袋中摸出一盒火柴。哧,哧,哧,哧,哧……他的手明明没有发抖,却怎么也划不出火焰。耐性在单调重复的声响中逐渐消磨殆尽,焦躁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他却仿佛同自己较劲般一遍遍划着手中的火柴。

毫无征兆地,火焰呲地一声陡然腾起。暖黄色的光亮灼痛了视野,他似乎还在出神,反应竟比平日的敏捷慢了不止一拍——

“啊!”

无名指上传来尖锐的刺痛,瞬间蔓延到心脏——苏菲忍不住吸了口气,小臂蓦地一缩。

艾德加的吻在她圆润饱满的胸口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无名指上纯金的指环。

苏菲抬起左手,以拇指指腹划过戒面上雕刻的铃兰,坚固而又柔韧的金属在烛光下散发着细腻温润的光芒。毫无理由地,她想起订婚那日费迪南执起她的手落在戒指上的吻——微凉的金属陡然变得灼热,仿佛能够灼伤她的灵魂。

艾德加吻上她的眼睛。

苏菲下意识地偏了头,身体竟不由自主地一僵——原来那个说法是真的,她想,无名指上有直接通往心脏的血管。

“……他给了我一枚戒指。”

公爵小姐眼中带着深切的迷茫之色,目光也失去了焦点。离得这样近,她眼底的彷徨与挣扎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而我,给了他一个承诺。”

“婚约就是用来被打破的。苏菲——”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许久,重复道:“我已经做了承诺。”

艾德加俯视着身下的姑娘。

她金色的发丝散落在枕边,有几缕覆在前额,映得她的肌肤愈发白皙。她两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潮红,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洁白的婚纱包裹着年轻的身体,仿佛坠入人间的天使,令他想要小心珍藏仔细呵护,却又觉得自己在下一秒就会失控。

身体和心都开始抽痛,他不得不咬住舌尖逼着自己转开目光——鲜血令欲望有了片刻的喘息,他轻叹一声,翻过身躺在她的旁边。

“……你还是要嫁给他。”

苏菲沉默。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吐出一个音节,很轻,却无比清晰。

“是。”

“……我最最心爱的恋人,

明天就要和我离分。

你明天就要弃我而去,

可今天还是我的爱人,

你美丽的手臂拥抱着我,

我会觉得加倍欢腾。”

心已经痛到麻木,艾德加半垂着眼,呢喃一般念出这些句子。他们曾对彼此说过无数次再见,却没有一次令他如此明确地意识到,他们今后的人生将要从此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或许……再也不会有交集。

而他最后能为她做的,是放开手……尊重她的选择。

对许多人而言,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宴会厅中翩翩起舞的卢多维卡莫名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我应当去看一下我女儿的情况。”

“我的儿子也不在这儿。”内穆尔公爵轻笑,“我想我们应当给那对沉浸在爱情中的小鸟留点空间。”

一曲终了,当手持小提琴的乐手以琴弓划出一个完美的长音时,内穆尔公爵恰好结束一个绅士礼;而他的儿子,则点燃了另一支烟。

黑云遮月,费迪南静默地立在花园的角落,依旧没有将雪茄送往嘴边;夜色之中他的身影几乎被浓重的黑暗完全隐没,只余微弱的火光,在指间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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