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永远有多远(1868-1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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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布订婚的第二天,苏菲就坐上了前往科堡的火车。

费迪南的父亲内穆尔公爵带着两个女儿一起从伦敦出发为儿子的婚礼做准备;在前往帕森霍芬之前,他决定先在科堡停留两周,看望自己的妹妹。对家人到来期待已久的费迪南得到消息便决定前去迎接,当然,是带着未婚妻一起。

能够暂时远离慕尼黑的八卦圈无疑令苏菲松了口气,然而想到此行的目的,她又不免感到有些忐忑。多年以前她在伦敦曾与内穆尔公爵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此时她已经记不清这位长辈的模样,但不外乎与严厉、冷漠和难以亲近这些形容词联系在一起。当火车伴随着嘹亮的汽笛声抵达科堡,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开始紧张。

马车缓缓驶离车站,她的紧张情绪也随之积累。车厢内的沉默,突然变得难以忍受。

“天气真好。”她轻声说,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角。

费迪南顺着苏菲的目光望向车窗外。初秋,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自下而上一层层从粉蓝渲染成钴蓝;远处起伏的山峦高高低低延绵不绝,山尖上浅浅的一抹白,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漂浮的云朵,还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科堡的风景总是很美,就像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他回答道,似乎听见身侧细微的吐气声。

“我原本以为我们是去玫瑰宫的。”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名誉宫青灰色的尖顶,苏菲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词句间几乎毫无停顿,“虽然都是申克尔先生哥特复兴风格的作品,但我对玫瑰宫要喜欢的多。或许要归功于墙上攀爬的常春藤,玫瑰宫给人的感觉是由内而外展开的,如同种子生长一般;名誉宫则像是先有了外面的壳子,然后用武力向内开拓……”

“苏菲。”

费迪南打断她的话。他将大掌附上她攥紧裙摆的手,温声道:“我父亲虽然看起来有些严肃,但当你与他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他其实很和蔼。”

“……谢谢。”她垂下眼睫,并未拒绝他的好意。

“我的妹妹们——玛格丽特和布兰奇,也都很好相处。你们在一起会愉快的。”费迪南低头看向两人重叠在一起的手,不自知地弯了唇角。她会因为与他家人的见面而紧张不安,必定是有那么一点在乎他的吧?

马车驶过皇家花园的小径,在宫殿入口处停了下来。

苏菲虽然来过科堡几次,却都是住在玫瑰宫和市郊的卡伦山宫;名誉宫向来是被用作接待贵客的——1860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奥地利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会面就发生在这里。

厅内的装饰将巴洛克奢华绮丽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满目的金银两色把整个视野映得温暖明亮。乳白色的大理石立柱都被做成了拟人的女郎雕像,柱头镶嵌以金银丝,通过檐部伸展的浮雕与天花板相接,又被镀金的雕花边缘与天花板上的宗教彩绘巧妙分隔开来。正中波西米亚水晶吊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以至于苏菲走到内穆尔公爵面前的时候,依然没能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她恭顺地低下了头,提起裙裾弯身行礼。

“您好,公爵阁下。”

午后,名誉宫里的女孩子们聚在了一起。下午茶的习惯来自于海峡对面——与她们所处的这座花园一样。

树荫下一张小巧精致的方桌,四个姑娘刚好各自占据一边。阿玛丽站起身,为每个人续上红茶,周到而优雅,与母亲克莱门汀王妃如出一辙。她将来一定会是个出色的贵夫人,苏菲这样想着,将牛奶与方糖递给身边的玛格丽特。

作为内穆尔公爵的长女,玛格丽特此时已经二十二了——比苏菲还要大上一岁。这个年纪的姑娘依然单身,并且之前从未谈婚论嫁,简直无法不令人猜测她身体或是性格上的巨大缺陷。然而玛格丽特容貌姣好,一身浅杏色的纱裙更加衬托出她温婉娴静的气质。至少,她绝对是个好姐姐——苏菲偏过头,便看到玛格丽特细心地为布兰奇的红茶中添加牛奶和方糖。

“我曾听无数人说起过你——包括我哥哥。”玛格丽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才接下去说,“巴伐利亚的苏菲公主,美丽,聪慧,多才多艺……”

“那么,你现在是否感到失望?”

“是的。”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苏菲不禁抬起眼,却见玛格丽特抿唇而笑,依然用温柔的语气缓缓道来,“我失望没能早点认识你。”

太漂亮的女孩通常缺乏个性或是幽默感——苏菲很庆幸,玛格丽特并非其中之一。

“让我想一想,罗曼小说里的男主角都是怎样感谢姑娘的厚爱?”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桌子旁边的花圃。一个英式花园,不必拥有华丽精致的喷泉雕塑,却从不缺少种类繁多明媚鲜妍的各式花草。“请允许我冒充一下绅士,”摘下一朵浅粉色的木春菊,她弯腰夸张地行了一个男士礼,“美丽的玛格丽特,献给美丽的玛格丽特小姐。”

“那我呢?”年幼的布兰奇期待地看向苏菲。小姑娘刚满十岁,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婴儿肥,金色的长发没有盘起,在背后打着卷儿垂到腰际。

苏菲轻转手腕,指间竟凭空出现一朵纯白的玛格丽特花:“美丽的布兰奇,送给美丽的布兰奇小姐。”——blanche在法语中的意思,恰好是“白色”。

“你怎么做到的?” 小姑娘用胖乎乎的手托着腮,大眼睛一眨一眨。

望着女孩惊讶的目光,她轻笑:“秘密。”

赢得两个姑娘的好感对苏菲来说并不困难,事实上,只要美貌的女人懂得说几句俏皮话和适时地缄默微笑,便足够周旋于交际场。更何况我们的公主并非人们刻板印象中的“金发女郎”——然而当面对内穆尔公爵时,她却发现无论是美貌还是智慧,似乎在这一刻都失去了作用。

“所以,这些年你都是在帕森霍芬长大的?”

内穆尔公爵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沉声发问。在家庭当中他始终扮演着一丝不苟的严父角色,即使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也很少显露温情的一面;更何况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想要的。

苏菲微微低着头,却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审视目光,透彻得仿佛足以洞悉一切。她不自禁地头皮发麻,以至于立即回忆起初次在维也纳拜见那位与自己同名的姨妈时的情景。

“是的,她对自然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不过一年当中的另一半时间是在慕尼黑,她还时常去奥地利和萨克森做客。”

听到费迪南的回答显然不在苏菲的预料之中,更何况她从不记得自己曾与他说起过这些——她偏过头,略带讶异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内穆尔公爵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红茶:“你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

“苏菲的钢琴弹得很出色,如果您听到她的演奏,父亲,就会知道这并不是我主观的赞美。她有一副美丽的嗓音,并且是个优秀的舞伴。”

回答的仍然是费迪南——于是她只好沉默,努力谦逊优雅地微笑。

内穆尔公爵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了一瞬,落回苏菲的方向:“你可以亲自回答自己的问题吗?”

“是,当然——”

这一次,是异口同声。

“抱歉,”费迪南不易察觉地吐出一口气,“是我一直在说话。”

“你应当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很失礼。”当内穆尔公爵终于有机会与儿子独处的时候,依旧板着面孔,“这一次,我对你感到失望。”

成年以后,费迪南已经极少听到父亲用这样严厉的语气与他交谈,这令他不可避免地感到羞愧;而父亲的失望,几乎让他解释的话语无法出口。

“抱歉,亲爱的父亲。”他站在烛光的阴影下,就连表情也被隐匿在暗夜之中,“我只是……我真的,非常——”他停顿了片刻,才直视父亲的眼睛,低低地接下去,“您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敬爱的人,我希望您也能够,喜欢她……”

“……我的儿子。”

内穆尔公爵的目光蓦然间变得柔软,却也只是一瞬。他抬手拍了拍费迪南的肩膀,沉声叹息,“我只期望她足够配得上你。”

倘若内穆尔公爵知道此时此刻苏菲正忙着给她的“前未婚夫”写信,一定会为儿子未来的幸福更加担忧。不过这封信,倒是与“旧情难忘”扯不上半点关系。

“我的君主,路德维希:

请原谅我冒昧地写下这样一封信。在所有这些发生过的事情之后,我或许应当面对面与你坦诚地交换看法;但就目前而言,这并不是我真正关心的问题。请相信我无意对你的私人生活指手画脚,可作为一个忠诚的朋友——如果你依然把我当做朋友的话——”

鹅毛笔握在手中,苏菲却盯着桌上蜡烛的火光怔怔出神。直到眼睛被灼得开始酸痛,她才仿佛蓦然惊醒,将桌案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

分明为了一己私心,她竟能毫无愧疚地宣称是出于朋友的忠诚?真是可笑——她忍不住厌弃这样的自己,却仍然取出另一张信纸在面前摊开。

“……我知道你对待朋友向来真诚友善,然而有些人或许并不值得你的信任。不必猜测,我说的是理查德·霍尼希——慕尼黑宫廷几乎已经完全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内阁大臣们面见自己的君主竟需要获得他的首肯,毫无疑问是荒谬的。倘若你对他的忠诚深信不疑,不妨去拜访一个名叫劳伦·席格的夫人,据我所知,她的丈夫恰好也叫理查德·霍尼希……”

娜塔莉走进房间,接过以火漆密封的信件。“送给国王陛下。”她听到她的殿下这样说,抬起头的时候,捕捉到苏菲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或许因为昨夜睡得晚了,第二天当苏菲陪同远道而来的客人在皇家花园散步的时候便有些精神不济,以至于没有留意脚下高低不平的草地,险些扭了脚踝。幸好身旁的费迪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英式花园未经雕琢的质朴也不完全是优点,苏菲一边抽气一边想。

身为合格的主人,阿玛丽主动接过了照顾苏菲的责任,将她扶到一旁的亭阁中,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阿玛丽体贴地询问。

“哦,是的,当然。”她回答道。

“不,”阿玛丽坚持着,“你的脸色苍白,刚刚完全心不在焉——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她看着苏菲,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苏菲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真好,我还是这样喜欢你。”见面之后她曾经担心阿玛丽是否已经完全继承了母亲的世故圆滑,就连问候也只是出于礼节而非关心;所幸她尚且保留着自己最可贵的真诚坦率,一如她们相识的最初。

“我做了一些事。”苏菲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去报复一个人。”

阿玛丽几乎立刻明白了同伴纠结的是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说,“就连《圣经》都这样教导我们。”

“那这个世界上大概只剩下没有牙齿的盲人了。”苏菲摇了摇头,失笑。

“为做过的选择后悔而耿耿于怀,可不像是你的性格。”

“不,我并不为此感到哪怕丝毫内疚。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原来她所坚持的道德准则遇上更加在乎的人和事同样可以轻易妥协,她的所作所为,又与那些在背后恶语中伤的小人有什么区别?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对这样毫无意义的争斗习惯到麻木,变成连自己都鄙薄的模样。

“算了,不谈这个。”她轻声叹了口气,摘下头上精致的纱帽拿在手中把玩。

“那么说点令人开心的话题——”阿玛丽冲着苏菲眨了眨眼睛,“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

“这样仓促!”

苏菲淡淡一笑,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我倒宁愿是上个月。”

阿玛丽忍不住轻蹙眉尖。

奥尔良的家族纽带一向紧密,母亲克莱门汀又热衷交际,她与费迪南也算得上亲近。所以知道订婚消息的时候她曾感到十分开心,不仅仅为了好友,更为了表兄。对于内穆尔公爵最初的打算她多少听母亲说起过一些,倘若不是费迪南的努力与坚持,固执的舅父绝不会就这样点头。她也曾看到表兄悉心计划未来的蜜月旅行,从瑞士,意大利到西班牙,葡萄牙——她想要把这些讲给苏菲听,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只是望着苏菲的眼睛,轻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语气是少见的认真郑重。

苏菲沉默着转开目光。不远处的草地中央,费迪南正与阿玛丽的哥哥奥古斯特说着什么,却像是感受到她的注视,忽然回过头来——这样的距离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然而苏菲却莫名觉得他眼睛里必定带着笑意。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是的,我知道。”

婚期虽然定得仓促,准备起来却并没有想象中忙乱。苏菲的嫁妆早在与路德维希订婚时就已经置办齐全,婚纱必然是要重做的,但除此之外大部分的衣裙、首饰和金银器皿都能够派上用场。其中还有许多按照王后规格特别订制的好东西,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讲,新娘的嫁妆都绝对称不上简薄。苏菲本人对此倒表现得极为淡然,以至于帕森霍芬几乎日日都会出现十分有趣的一幕——做母亲的拼命往箱子里装东西,做女儿的拼命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

“妈妈,你知道我要去的是伦敦对吧?”苏菲看着箱子里码成一层的几十双鞋子,忍不住扶额,“我还以为自己要徒步穿越撒哈拉呢。”

“哦,伦敦!”只听完苏菲的前半句话,卢多维卡就忍不住开始伤感,“那样遥远——我去看你都如此不便!”

水的阻隔作用无疑是巨大的。不仅仅是地理上,更是心理上的阻隔:对于生活在欧洲大陆的人们来说,海峡对面的岛国看上去无比遥远;而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则几乎是另一个世界——这一点,直到人们已经习惯乘坐飞机来往世界各地的时代也没有改变。

“妈妈,我保证每年都会回来的!”

苏菲亲了亲卢多维卡的面颊,却也清楚这样的安慰不过是空头支票。成婚后的生活注定不会像之前那般轻松,她无法继续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甚至她的丈夫在这件事上也没有绝对的发言权——至于内穆尔公爵,显然不是父亲马克斯那样平易近人的随和性格。

“哦,我亲爱的……”卢多维卡只是叹息,心中的担忧丝毫不减。

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孩,苏菲是在父母和哥哥姐姐们的宠爱中长大的,即使犯了错误,也总能轻易获得原谅。卢多维卡时常会想,苏菲这样任性倔强的性格是不是自己太过放纵的结果。而她当初极力促成苏菲与路德维希的婚约,心底深处也有将幺女留在慕尼黑的心思——在女儿们相继远嫁之后,苏菲的陪伴对她而言是莫大的安慰。或许正因如此,她总有一份对苏菲的歉疚之情;更何况这是家中最后出嫁的女儿,又是嫁去比姐姐们更加遥远的异国,所以卢多维卡恨不得把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为女儿带上。她一面担心苏菲能否与阿朗松的家人相处融洽,一面又担心苏菲对英国的生活无法适应。

“即使真的缺了什么,在伦敦那样的世界大都市购买也很方便。我敢说,那儿的东西比慕尼黑还要齐全。妈妈,你再担心也不用把我小时候玩过的娃娃都带上呀——啊,这个还是玛丽的。”

苏菲一边说,一边把布娃娃从箱子里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最后是一个绛红衣衫粉白裙子的娃娃,亚麻色的卷发上别着自己的星花发卡——她蓦然想起,这还是茜茜订婚那年弗兰茨表哥送她的圣诞礼物。犹豫片刻,苏菲最终将娃娃放回了箱子里。事实上面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她的焦虑与日俱增,却不愿意把这种不安在母亲面前显露出来;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表现反而加重了卢多维卡的担忧。

卢多维卡看着苏菲把布娃娃拿起又放下,不难猜到女儿内心的纠结与忐忑。好在这些日子她一直留意的阿朗松的表现,多少能给她一些安慰。如果说苏菲的嫁妆是因为早有准备才置办得格外顺利,那么阿朗松为苏菲打算的一切则周全得令她惊讶。在帕森霍芬举行婚礼就是阿朗松首先提出的——虽然体贴的新郎选择在新娘家乡举行婚礼并不罕见,但她的女儿之中,也只有海伦妮拥有了这份幸运。当前几日阿朗松找到马克斯公爵夫妇,将自己的收入与在国外的几处房产详细告知请他们放心的时候,卢多维卡终于笃定,她为苏菲选择了最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婚纱的面料是上好的丝绸,不必触摸就能从牛奶般细腻的光泽上看出它的华贵;细节的装饰和头纱则由纯正的法国蕾丝织成——据荣格夫人说,出自法国北部一个叫做科德里的小镇的手工作坊,产量极少。偶尔,苏菲也会猜想这件婚纱的来历,但也仅仅是偶尔。她总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娜塔莉的未来。

“你真的决定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苏菲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侍女。摇曳的烛光将娜塔莉的影子投在地上,修长,却比普通的少女多了几分丰腴。也只有在夜晚,娜塔莉看起来才有几分少女的活泼;据说人们在夜晚总是容易褪去白天的包裹和伪装——这出自苏菲无聊时翻过的某本心理学的专著。书的名字早已模糊,类似的理论倒还记得不少,比如人们在夜晚更容易受到感性而非理性思维的支配,又比如人们会因为在夜晚看不清彼此而更容易敞开心扉。

虽然苏菲背对着她,娜塔莉却还是屈膝行礼:“是的,殿下。”

“你其实不必如此。倘若我是你,多半会留在慕尼黑,嫁人生子;而不是跟随前途缥缈的公爵小姐,去一个一年到头都难得看到太阳的海岛。”

苏菲的话语中似乎带着隐约的笑意,又似乎只是倾听者的错觉。她毫无疑问拥有一把好嗓音,即使是初次见面也会被吸引。娜塔莉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苏菲的情景,那时的小公主还未显露如今出众的美貌,个头也不及自己高,然而她站在母亲身边望着一身纯白纱裙的公主,只觉得自己就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以及身边所有人的宠爱——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令他人羡慕和嫉妒的,然而对苏菲,娜塔莉却连嫉妒都无力。她的迷人之处,不是靠美貌,不是靠温柔,也不是靠才华,却有种独特的气质和魅力;只要她微笑着用那双眼睛看你,心生好感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这样的好感甚至不仅仅局限于男人——所以即使她占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母亲的疼爱,娜塔莉却没办法真正讨厌苏菲。

“我想要跟您去,殿下。”娜塔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细弱,却意外地坚持,“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苏菲挑了挑眉,却没有把疑问说出口。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见到娜塔莉对某件事情如此坚持,然而她从来不认为她们的关系亲密至此。倘若是她的母亲乔安娜,或许她不会感到意外——

“我在这儿已经没有家人了。”娜塔莉低低地说。

“……也好。”自己多半也受到了夜晚的影响,内心不自觉变得柔软脆弱;苏菲想,她或许的确是需要陪伴的。于是她转过身,微笑:“无论如何,谢谢你,娜塔莉。”

一个月的时光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婚礼前夜,苏菲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与成为皇后和王后的姐姐们相比,庆祝晚宴没有那样盛大,却依然隆重而热闹。奥尔良家族显然对这次联姻十分重视,不但族长巴黎伯爵菲利普王子亲自到场,费迪南的姑姑和叔叔们也纷纷前来祝贺,蒙庞西耶公爵安托万甚至专程从西班牙赶来。

这实在是一场令人欢喜的重聚——虽然茜茜因为小女儿瓦莱丽的出生身体虚弱,不得不前往葡萄牙的马德拉岛疗养而错过了小妹妹的婚礼;但是海伦妮、玛丽和马蒂尔德的到来已经足够令苏菲感到无比幸福。她穿着珍珠色的丝绸礼服,礼服的前襟和裙摆上用金线绣了大片的百合花作为装饰;手臂上挽着一条浅蓝的轻纱披肩作为点缀,蓝白交映,恰好是巴伐利亚国旗的颜色。

费迪南坐在苏菲身旁,微笑着倾听宾客们的祝酒词。先是苏菲的表兄,作为伴郎的阿达尔伯特王子,接下来是巴伐利亚内阁部长pfretzschner;每个人都热情地称赞了新娘的美貌和品质,并为这对即将成婚的新人送上祝福。

当新娘的父亲马克斯公爵说完贺词之后,在场的所有宾客都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音乐,美食,美酒,觥筹交错间,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容光焕发。而新郎则毫无疑问是最幸福的那一个——通常情况下,费迪南并非情绪外露的人;然而这一晚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能立刻感受到他心中的欢喜与满足。特别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新娘身上的时候,满满的温柔和爱意,几乎令人溺毙其中。

宴会的气氛愈发热烈,每个人都沉浸其中纵情享乐;直到突然间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光,绚丽的色彩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是烟花!无比盛大的烟花!

隆隆的响声延绵不绝,流动的光影五彩缤纷。那是夜空中最耀眼的存在,如溪流,如河川,如瀑布;璀璨夺目,连星星都黯淡得隐在背景之中。

宾客们不约而同地走出宴会厅,抬头仰望——这个时候,苏菲的手突然被拉住,偏过头,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刹那间连呼吸也被夺去,胸腔中微弱的火光如烟花般瞬间迸发。她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目之所及,只余对面男人幽深的双眸,倒映着夜空中绚烂的流光。

慕尼黑郊外的贝尔格城堡,同样有人在夜空下久久伫立,静默着凝望璀璨的烟火。

“陛下——”

直到宫廷秘书官洛伦茨出声提醒,路德维希才回过神,面对“是否还要继续”的询问,轻轻点头。

她的婚礼前夜,他为她照亮整个巴伐利亚的夜空——路德维希终究是爱苏菲的,如他自己所说,“像爱一个最亲密的小妹妹”。

盛大的烟花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

渐渐地,宴会厅重新喧闹起来,父母和未婚夫也早已返回招呼宾客,苏菲却依旧不曾离开。没有人前去打扰站在花园里的公爵小姐,因为猜到了这场焰火背后故事的聪明人,更懂得何时应当视而不见保持沉默。

直到最后一缕光也被燃尽,夜空重归黑暗寂静。苏菲无声地叹了口气,拍拍身旁陪自己站了许久的马佩尔,转身朝向宫殿的入口。这个夜晚作为主角的她太过忙碌,甚至没有时间与自己的兄弟姐妹说上一句话;然而当马佩尔陪她看完这一场烟火,她又觉得什么也不必多说。

马佩尔抬头望着夜空,许久,突然出声:“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还是可以帮你离开。”

“我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再离开。”他们终将踏上不同的道路,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然而当此时此刻他依然选择对她说出这样的承诺,她便足以笃定那些无条件的信赖与包容从未改变亦不会改变,所以之后的日子再艰难,她也能够无所畏惧。

这个时候,城堡中忽然响起清脆的碎裂声。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在婚礼前夜的宴会上打碎瓷器驱走恶灵是历史悠久的德意志传统;也意味着即使经历磨难,婚姻永久存续。

“马佩尔……”苏菲开口,迟疑片刻,说出的却是分别时最平常不过的叮嘱,“你要照顾好自己。”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有空的话,记得到英国看我。” 紧密相连的童年与少年是彼此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而他终究是她最不舍的人。

伴随着身后连续不绝的叮当之声,马佩尔点头,微笑:“一定。”

喧嚣注定会归于平静,之前越是热闹,之后就越是孤独。夜色尚浅,苏菲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酒杯——幸好只是洒出了些许酒液。婚礼前的招待会上倘若打碎玻璃器皿,会被认为是厄运的预兆。

衣裙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身上,连起身都不得不依靠娜塔莉的帮助。“妈妈,我有些不舒服。”她走到卢多维卡身旁,低低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能容许我回房间换件衣服,休息片刻吗?”

公爵夫人注意到女儿胸前红酒留下的痕迹,印染在白色的丝绸上分外显眼。摇曳的烛光下,苏菲本就白皙的皮肤显现出病态的苍白,卢多维卡心疼却又毫无办法,最终只是轻轻点头。

“苏菲——”费迪南也注意到了未婚妻的异样,他快走几步,在踏上楼梯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腕,“你还回来吗?”

她想要扯出一个笑,却怎么也牵不起嘴角。

“我等你。”费迪南说,眸光幽沉,语意绵长。

苏菲在娜塔莉的帮助下脱掉繁复的礼服,像是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床脚的沙发柔软而舒适,虽然不大,却足够容纳一个人——娜塔莉站在门边,几乎看不到公爵小姐藏在沙发里的影子。

“快要结束的时候再上来叫我,好么?”

舒适的大床无疑拥有更强烈的吸引力,然而在婚礼前夜,她没有任性的权利。这是她作为女孩的最后一个宴会——从明天开始她的头衔不会改变,但头衔后面将不再是那个叫做苏菲的小公主;而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名字,其实并不重要。

娜塔莉行过礼,沉默地退出房间。苏菲拥着轻薄的被毯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有无数片段在脑海中划过,从小小女童到风姿初成的少女,匆忙而杂乱。直到细微的推门声传入耳中,她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回过头。

下一瞬,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捂住唇边即将溢出的低呼。闭上眼睛又睁开,苏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艾德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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