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心狠狠一沉。
积聚已久的紧张和不安达到顶峰,然后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以压倒性的姿态在刹那间倾泻而下,激烈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伴着窗外急促的雨声一遍一遍冲击着耳膜;指尖冰凉手心却汗湿,她只能将身上带着体温的外衣抓得更紧,似乎这样便可以汲取所有的温暖和勇气。
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转身——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在心中回放过上百次的影像,令她忽然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的又一个噩梦。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费迪南的时候,苏菲仍然忍不住吃了一惊。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费迪南全身都被淋得湿透,雨水顺着裹在外面的深色斗篷滴滴答答地向下淌,很快就在地上留下了一圈水渍。头上的礼帽自然也是湿的,金色的碎发纠结成一缕一缕,凌乱地贴在前额;有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划过下巴掉进衬衫的领口。她搭乘的火车已经是当天的最后一班,而从帕森霍芬到林道有接近二百千米的路程,他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苏菲的目光滑过他手中的马鞭,几乎立刻猜到了答案。
年轻的公爵眉峰微蹙,直直地望着她——他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一般亮得惊人,灼热的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点燃周围压抑晦暗的空气。
苏菲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表现如常,她对自己说,不需要逃跑,你现在是卡塔琳娜了。于是她扯出一个微笑,却连自己都觉得僵硬:“有什么我们能为您做的吗,尊敬的先生?”
“十年了,你还是只会这么一招?”费迪南轻嗤,像是嘲讽又像是感叹,“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长进。”他的声音似乎也淋过雨一般,冰凉,低沉,比往常多了一份沙哑。
苏菲咬住嘴唇。
就在这时,手上传来轻微的触碰,令她不自觉地松开紧紧攥住的衣摆。冰凉的指尖被包裹在艾德加温暖干燥的掌心,心底的躁动和不安竟奇迹般缓缓退去。
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她身边,所以她再也不必独自面对——无论是对面的男人,还是未知的命运。
“很显然,您和我们的书并不在同一页。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艾德加虽然这样说,却显然没有等对方回答的意思,拉着苏菲转了身,“我们失陪了。”
费迪南的目光愈发幽深。
来之前他便知道面对的会是什么,然而真正听到她无比自然地说“我们”,看到他们之前默契十足的小动作,心底的酸涩和怒火,终于再也压抑不住。
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挥出了拳头。
“告诉过你,离我的公主远一点!”
苏菲低呼出声。
艾德加却只是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转过身,同样对着费迪南的脸,狠狠挥出一拳:“你才要离我的公主远一点!”
毫无防备之下,费迪南吃痛地皱眉。片刻的怔愣后,他的怒火更加高涨:“你根本不配拥有她!你能给她什么?名誉?地位?优渥的生活?你甚至不能让她保有自己的姓名和封号!”
“你又能给她什么?自由?幸福?安定的未来?”艾德加挡开费迪南的攻击,嘲讽地勾起唇角,“你甚至不能带她看一眼你出生的地方!”
“你听着,而且听好。” 费迪南抓住艾德加的衣领,将他用力掼向墙角,“我会回到巴黎,而且不会太久!她会与我一起,以我妻子的身份。”
艾德加挣脱费迪南的钳制,按住他的肩膀狠狠推开。“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抱这样高的期望。她选择跟我一起走。她想要嫁的人——”艾德加顿了顿,轻笑,“是我。”
“闭嘴!” 对面男人脸上的浅笑如同胜利者得意的炫耀,费迪南只觉得仿佛有一把火要将自己的理智灼烧殆尽,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
“……住手!你们两个都是!”
苏菲仿佛陡然惊醒。或许因为艾德加在她面前总是太过温柔太过宽和太过包容,她几乎已经忘记他背后隐藏的锋芒。只有被保护得太好的孩子才有天真和不谙世事的权利,少小离家在外,独自在语言不通的异乡生活了近十年的他,绝不会只是表面看来的那个文弱青年。
艾德加已近脱力,费迪南却仿若未闻,从身上掏出一把短匕横在艾德加的颈旁,才慢悠悠地抬眼。
“放开他!”
费迪南的目光掠过手中的短匕:“你最好别冲动。”
心脏就要跳出胸口,苏菲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举起手中的枪,缓缓地说:“让我们走,否则,我就开枪了。”
“你在发抖。”费迪南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紧张,“而且,你忘了上膛。”
“让我们走。”她一字一顿地重复。
“如果我说不呢?苏菲,你不认为欠我一个解释吗!”
费迪南眸中含怒,可下面却分明藏着满满的惊痛,如同受伤的野兽,令她不敢多看一眼。
“我以为我留下的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怎么,你的记忆突然恢复了?”费迪南挑起唇角,像是在嘲笑面前的姑娘,却又像是在嘲笑自己。他摇了摇头,话音低沉而漠然:“你真是个胆小鬼,苏菲。竟然连当面拒绝我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伤害了您的感情,我很抱歉。”
她极少见到他情绪外露,更何况是这般看起来有些消沉的模样——消沉,苏菲在心里摇头,这样的形容词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她印象中的费迪南,永远是倨傲强势的模样——然而如果苏菲肯在这个年轻公爵身上多花些心思,就会发现他与她深爱的人,某种程度上有着相似的成长经历。
比如费迪南同样少小离家——四岁,被迫离开自己的祖国;八岁,远赴西班牙接受军事训练。又比如费迪南同样早早独立——失去母亲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
苏菲垂下眼睫,轻声叹息。
毫无疑问她并不爱他也不想嫁给他;但与此同时,却无法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弃若敝屣。无论如何他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帮过她,救过她。
“我不会是合格的公爵夫人,而您,值得一个好姑娘。”她认真建议,“意大利、西班牙或是葡萄牙的公主都是不错的选择。”
即便对政治不感兴趣,她也猜得到他之所以常年在欧洲各国间旅行,是为了维系奥尔良家族的纽带和影响力;娶一位公主,无疑事半功倍。更何况意大利王室姓波旁——想必很乐于见到路易·拿破仑被赶下王位。
费迪南看了苏菲一眼,嗤笑:“我还不至于无能到需要依靠女人换取帮助。”
他并不意外她的聪敏,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早已厌倦了这种漂泊的日子;也没有人知道他心底的愿望,不过是在他最爱的法兰西,在记忆里逐渐模糊却始终带着阳光般色彩的巴黎,有一个家。
“你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只要你愿意——苏菲,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是为了她的歉疚,费迪南想,他总要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不。”然而苏菲拒绝得毫不犹豫,“放开他,我数到三——否则我就开枪了。”
“你不会。”
“可我会。”话音未落,艾德加已经打掉费迪南握着的匕首,干净利落地一掌击向他的后颈。
苏菲蓦然间瞪大眼睛:“艾德加……”
“我们走。”他简洁地说,拉起她的手。
“你……”
“在野兔子身上练出来的。”这听起来像个冷笑话。
“那他……”
“昏过去而已。” 艾德加脚步不停,“先离开再说。你以为他会独自来这里吗?快点,其他人可能就要来了。”
“——其他人可能已经到了。”
循声望去,几个身穿巴伐利亚军装的男人竟不知何时已站在候船厅入口,为首的那个体格健壮,面容居然是熟悉的——路德维希的私人秘书,理查德·霍尼希。
“殿下。”他摘下帽子,敷衍地弯了弯腰。
苏菲的心缓缓沉到谷底。
“哦,还有汉夫施丹格尔先生——”霍尼希挑起一抹不屑的笑,对身后的士兵微扬下巴,几个人立即上前制住了艾德加,像对待犯人般粗暴地拧过他的手臂,将黑色的□□顶在他的下颚。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依据国王陛下授予我的权利,维护巴伐利亚王室的尊严,不过逮捕一个扰乱治安的平民而已——”霍尼希拖长了调子,懒洋洋地问道,“殿下,您是要反对国王陛下吗?”
好,很好。早已知道霍尼希和“美德”这个单词扯不上丝毫关系,却没有想到他可以卑劣到这种程度。深吸一口气,苏菲强迫自己忍住怒火:“这位先生是瑞士公民。你们无权限制他的自由——相信国王陛下也愿意遵守维也纳会议的法令。”
“小姐,留着您的真理对国王陛下说吧。”霍尼希侧身下令,“带走!”
“站住!”苏菲举起枪,窗口的玻璃应声而碎,“谁敢!”
霍尼希危险地眯了眯眼。
“我还对您保持尊敬,是因为现在仍然把您当作巴伐利亚的公主。”他说着,一步一步逼近苏菲,“所以命令我之前,您最好先想清楚自己的身份。”
艾德加突然拼命挣扎:“如果你敢伤害她,如果你对她有任何冒犯——”
“你——怎样?”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他回答,语调森冷。
“哦?”霍尼希轻蔑地一笑,毫不留情地钳住苏菲的手臂,捏紧。
“——放开她。”
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费迪南不知何时醒来,“除非你不想要那只手了。”
苏菲偏过头,他柔和的五官突然令她感到无比陌生。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可以称之为“意外”的表情,却最终徒劳。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苏菲喃喃道:“......是你。”
“是我。”
“放了他!”她的情绪已经濒临失控边缘。然而除了愤怒、震惊和难堪,心底竟然漫上一种说不出的失望……难道她曾经对他报有希望?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求我。”
费迪南冷冷吐出一个单词。看着苏菲蓦然涌出的泪水,他心中控制不住地狠狠一痛——他竟然还在心疼她,早在她将枪口对准自己的时候他就应当麻木。他已经不知是在报复她还是在虐待自己,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也在痛——虽然那痛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不要!”艾德加大喊。他的下颌处依旧顶着冰冷的枪口,皮肤上留下一片青紫的痕迹。“去瑞士,”他的喉结痛苦地滚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即使没有我。”
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苏菲闭上眼睛,几乎是在呓语:“我请求您……”
“不够好。”费迪南打断她的话,缓慢地,清晰地补充,“求我,以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名义。”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卑鄙?!”艾德加突兀地冷笑,“承认吧,你根本不爱她,你只是想得到她。”
霍尼希执起手中的□□,用枪托狠狠砸在他的下巴上。艾德加咳出一口鲜血。
“输的人是你。”费迪南站在原地,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
“至少,我永远不会以爱为名,逼迫她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呵,多么高尚。你真的以为你比所有人都好?”
“不,只是比你好一点而已。”艾德加回答,瞥了一眼霍尼希,补充,“哦还有,比你好很多。”
霍尼希的拳头落在他的上腹,他陡然弓起身体。
“够了!”
苏菲忍无可忍地叫到。她知道费迪南在逼她屈服——事实是,她永远无法看着她爱的人受到折磨而无动于衷。如果自由的代价的他,她宁愿放弃。
几个深呼吸之后,她缓缓开口:“我,苏菲·夏洛特……”
“苏菲——!”
焦灼而绝望的喊声,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可以如此令人心碎。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栗,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一根根凸起,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痛苦。她固执地不肯偏过头看他——她怕一旦对上他的眼睛,所有的理智都将瞬间灰飞烟灭。
“我,苏菲·夏洛特,乞求您,费迪南……”
“苏菲!去瑞士,去瑞士等我!” 艾德加双目赤红,“你不信任我吗,苏菲?!”
她缓缓摇头。
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苏菲在心中一遍遍解释,只是,我一点也不信任这个冷血可怕的男人,以及另外一个,下贱无耻的小人。
“……费迪南,我未来的丈夫,请显示您的仁慈。”鲜血浸润了唇瓣,顺着齿缝流入口腔,腥甜的味道令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如果结局早已注定,至少落幕的时候,她可以保留最后的优雅和尊严。
“……对您来说汉夫施丹格尔先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今后也不会对我们的幸福产生任何影响。”
“很好。”费迪南微弯唇角,那个淡得几乎无法称为“浅笑”的弧度看上去却只有冰冷,“我会放了他——在我们的婚礼结束之后。”
“你——”
“我遵守了我的诺言,现在,是你遵守自己诺言的时候了。”
“……当然。”
“那么,我亲爱的未婚妻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帕森霍芬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她的父母?”费迪南平举起右臂。
“……我的荣幸。”苏菲回答,轻柔地将左手搭在上面。
“啊,请等一等。”苏菲忽然停住脚步,“我能否借用您的马鞭?”
费迪南自然不会计较这样的小事。“现在开始,不要称呼我为‘您’。”他说完,递出手中的马鞭。
“理查德·霍尼希。”
苏菲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听说当国王遇见你的时候,你不过是贝尔格城堡里的一个马夫。”
出身,见鬼的出身——霍尼希在心中愤恨地诅咒,这是他最痛恨、最厌恶被人提及的地方。凭什么有些人从出生起就可以拥有一切?!凭什么他从小到大都要受尽冷眼和嘲笑?!从国王第一次出现在贝尔格城堡的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他要向上爬,不惜任何代价,哪怕出卖灵魂——金钱、权利、地位,他终有一天可以得到这一切,让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嘲笑他出身下贱的人,卑微地跪在他脚下乞求原谅。
“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不配留在巴伐利亚宫廷。更何况国王身边,决不容许粗鄙奸佞之人的存在。”美好的幻想突然被苏菲的话无情打断,霍尼希的怒火愈加高涨,却不得不强忍——他见过费迪南杀人的样子,他不敢、更不能挑战他的底线。
“我曾经认为让你重新回到马厩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向上帝起誓,你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啪”的一声,皮鞭狠狠抽在霍尼希脸上,伤痕从额角一直斜斜地划到下巴,鲜红的血瞬间涌出,看上去十分狰狞。
“你猜……一张漂亮的脸蛋究竟有多重要呢?”苏菲盯着他的伤口,报复的快意从心底涌起,“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
走出码头,雨势已经变小,却依旧不肯停歇。云层厚重得仿佛阻隔了所有光线,即便苏菲小心地提起裙摆,也无法避免被溅起的泥浆沾湿。费迪南撑着伞,将她搂在怀中,苏菲挣了挣,他却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于是她便放弃反抗。
“火车已经停运。”费迪南的声音夹杂在苍茫的雨幕中,听起来沙沙的,“我们坐马车回去。”
苏菲没有回答。她清楚这不是建议,而是告知。
马车很快被准备好。
从伞下走出的那一刻有雨滴打在她的脸上,溅入眼睛里,刺激得泪水倏忽而下。坐进马车的时候她已经分不清脸庞不断滑落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费迪南收起雨伞,将车门关好。苏菲原本以为他会坐在她的身边,但他依旧守礼地坐到了对面。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
“还是你更希望我动手帮你?”
她咬了咬唇,一言不发地接过。
车厢内两人静坐无言,于是车厢外的那些声音便逐渐清晰起来。雨丝敲在车窗上的咚咚声,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哒哒声,车轮碾过泥土的轱辘声。
苏菲闭上眼睛,开始仔仔细细地回忆之前在候船厅的情景。
她想起艾德加被挟持之后的话——其实他从来不是喜欢与人争辩的性格,更不会在无关之人面前展示他对她的感情;那些尖锐犀利的嘲讽与其说是冲动之下的口不择言,更像是在有意激怒费迪南和霍尼希。可这样有什么意义?他甚至被打得咳了血——
地上的血迹!苏菲的呼吸蓦然一窒。他在借着挣扎,留下给她的话!
一点,一杠,一点,一点;一点,一杠;一点,一点,一杠……摩尔斯码!
当初茜茜订婚之后,苏菲曾经陪伴她一起去过伊舍尔,认识了搞笑的伯克尔少校,拜访了可爱的邮务员先生。那时她也和茜茜一样对电报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硬是缠着邮务员先生请他将电码教给自己。后来与艾德加熟悉之后恶作剧,就曾用摩尔斯码拼出“schwein(猪)”让他猜。
l,a,u……苏菲凭着记忆在心中慢慢将字母补全,那是一个名字——
劳伦·席格。
她是谁?
苏菲还在苦苦思索,费迪南已经开口打破沉默:“复仇,人们说它是甜蜜的。你认为他们说得对么?”
苏菲依旧不做声。
“第一次见面,你用马鞭抽了我的掌心。”费迪南低下头,掌心的疤痕已经变得极为浅淡,可如果仔细看,还是能够分辨出比周围皮肤的颜色略深。“我是否应当感谢你那时手下留情?”
“不必。我已经在后悔。”
“你就这样恨我?可无论你是否承认,事实是,只有我能够保护你——只有我。”
“保护我?”苏菲意味不明地嗤笑,偏头看向窗外。玻璃上模糊地映出费迪南的侧影,她立即扭回头,像是同自己赌气一般。“如果有一天战争在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之间爆发,那个时候,你还能够保护作为敌人的我?你还愿意保护作为敌人的我?和茜茜一起上历史课的时候,约翰·迈拉特先生告诉过我玛丽·安托内特的下场。”
玛丽·安托内特。
从画像来看,这位出身于奥地利宫廷的法国王后毫无疑问是个美人;只可惜人们记住的并非她引以为傲的美貌,而是她浮华奢靡的生活作风和最后的悲惨下场。
事实上,如果苏菲肯在欧洲国王和王后们的家谱上多花些功夫,就会知道眼前这位法国王子,和安托内特还有着并不算远的血缘关系。
“她背叛了她的国家。”
“我以为,父亲的国家才是祖国的意义。”
苏菲猜想,或许安托内特本人从未觉得自己叛国,因为对她来说,法兰西从来都不是祖国。她甚至不肯花时间来学习那个国家的语言——虽然她的德语也同样糟糕。自嫁给路易十六的那一刻起,安托内特就注定成为叛徒——背叛自己的丈夫,或是,背叛自己的父祖。
“当女人结婚时,会将她的姓氏改为丈夫的姓氏。而你嫁给我之后,苏菲,我的祖国才是你的祖国。”费迪南看向苏菲,微蹙双眉神色郑重,“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哦?”苏菲不置可否地挑眉,“如果我那样做了,你会亲手把我送上断头台吗?”
“注意你的言辞。”费迪南一字一句地说,盯着苏菲的眼睛,语调紧绷得像是被拉满的弓弦,“这不是玩笑。”
这是警告。苏菲毫不怀疑他此刻的认真。
尽管旅途中的雨持续了一天一夜,次日清晨,天空却如水晶般清澈透明。青绿的草叶上沾着新鲜的露珠,将阳光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渐渐地,帕森霍芬城堡在青山碧水间清晰起来,白色的石头墙壁与砖红的拱顶透过层层树木的掩映出现在视野之中。苏菲跳下马车,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花园里的马克斯公爵夫妇。
“最衷心的欢迎。”
与苏菲拥抱之后,马克斯公爵微笑着对费迪南这样说。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同样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女儿真的只是外出游玩归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用沉默包容了小女儿最后的任性。
然而当苏菲看到母亲眼底遮盖不住的憔悴和父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却无法不感到内疚与自责。倘若放弃了责任,爱也将随之失去意义——她终究不能把父母对自己的付出看做理所应当;更不能以追求自由和幸福为名,自私地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亲人。
7月24日,《慕尼黑日报》正式刊登了巴伐利亚公爵小姐苏菲·夏洛特与法国的阿朗松公爵订婚的消息。
仲夏夜,厚厚的天鹅绒窗帘阻隔了微凉的风,房间里愈发闷热。苏菲拥着轻薄的被毯坐在床上,望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怔怔出神。
那是一枚纯金的指环,样式十分简单,没有珍贵的宝石也没有闪耀的钻石,只在前半部分雕琢出缠绕的铃兰枝蔓作为装饰。月光透过布幔间的缝隙在床前流淌,映在戒指上,清冷的白就变成了温润的金。
苏菲褪掉戒指握在手中,指腹一遍一遍划过戒指的内侧。那里用哥特体镌刻着一行法语字母——
l'amour à mort
至死不渝的爱。
她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滴在戒指上,打湿了铃兰花那个关于幸福和永远的誓言。
episode iii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