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民间俗称龙抬头,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却不巧恰逢国丧。
建康城里最紧俏的货物在一夜之间从珍玩美器变成了不起眼的白布,因为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孝衣孝帽,甚至远赴翼州的兵马都需人手置办一身白盔白甲,以表哀思。
陆昭明同样一身素衣跪在灵前,虽然梓宫里死去的这个人与他毫无关系,但他也必须要挤出两行痛彻心肺的眼泪——段耀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连百辟回生丹都没能救回他的性命。
他本就已卧床多时,听闻五郡诈称太子弑君,并挟持段宣忱起兵抗拒朝廷的消息时当场就吐了血,段歆柔急忙去取救命的丹药,却还没来得及放进他嘴里,人就已经断了气息。
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已触手生寒。
一代帝王就此陨落,生前曾意气风发险些中兴社稷,却最终只留下破败的河山含恨而逝。
陆昭明唏嘘不已,他手抚着段耀的梓宫,心中不免暗暗猜测着,此刻段耀在九泉之下乍见自己的儿子段怀璋竟然先到一步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自今日起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宫禁了,段歆柔一介女流,寻个人家嫁了即可——剩下的,便是寻机宰了那个自以为是的狐纯,然后将狐氏的力量尽数收归己用。
不过眼下的关键却是调动岚江大营中数万兵马的虎符,有了它,自己的龙椅才能坐得稳——偏偏这东西不知所踪。
“殿下,景阳公主来了。”果然想到谁谁就立刻出现,看来苍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陆昭明于是勉强挤出一丝愁苦迎了过去——最近不知怎么了,他的脸似乎变得十分僵硬,以至于作出任何表情似乎都要考虑再三。
“参见太子殿下~”段歆柔盈盈拜倒,一脸的泪痕如梨花带雨,令陆昭明的心神都难免为之一荡——她本来就是那种纤弱娇媚我见犹怜的女子,如今两眼如水映桃花,更是让人心神荡漾。
“六妹免礼,快起来,今日我们只叙家常,朝堂那一套,可免则免吧... ...”他伸手相搀之际竟发现段歆柔手臂几乎柔弱无骨一般,领口处乍现的一痕雪白和桃靥上未消的淡淡红晕无疑是媚骨天成,刹那之间,连陆昭明这样断七情绝六欲的狠心人竟痴痴地有些忘乎所以。
但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甚至连段歆柔似乎也并未发现他的不妥——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尽早将这公主寻个人嫁了,迁延日久自己恐怕终究难保灵台清明。
“快坐,这些年辛苦你了... ...”陆昭明赶忙将她扶到一旁坐下,自己则远远坐到了上首。
“二哥说哪里话,你每日需勤勉政事,弟弟们也都各有公干,小妹一介女流帮不了你们什么,便只好替你和诸位弟弟们多尽些孝道罢了~”她语声轻柔,颜色娇媚,举手投足间便令人望而销魂,陆昭明已是不敢注目了。
“六妹,你也知道这些日子琐事繁杂... ...二哥倒是忘了问你,父皇走时可有什么嘱咐没有?”陆昭明满心焦急却不敢露出丝毫的破绽,明明是百爪挠心却偏偏要演得云淡风轻似不经意一般。
“父皇走得急,连药都没来得及吃,那里还有什么嘱咐——小妹所知的只有那份遗诏,二哥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段歆柔口中的遗诏一年多之前就已放在了段耀的枕下,那里面唯一的内容就是待
他驾崩之后,由太子段怀璋承继大统。
这东西对陆昭明来说既重要也不重要,有它,他这皇位自然登得名正言顺——但就算没有它,按祖制这龙椅除了监国太子也没人有资格去坐。
它更想要另一件东西,虎符,可是段歆柔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父皇殡天之前,段归去探过病?”这种事当然瞒不过陆昭明的耳目,他当然不认为段耀会将虎符交付给这个最有可能篡夺皇位的侄儿,只是想借此看看段歆柔是否有所隐瞒而已。
段歆柔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痴痴地望着段耀的梓宫,那是一套极尽奢华的寿材——第一重贴身的椑棺以樯木外蒙水犀皮制成,不仅坚逾金石更是水火不侵;第二重称地也,以樟木制成,防虫蚁蛇鼠;第三重属棺为金丝楠木,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可保尸身不腐;第四重大棺以梓木制成,雕做亭台楼阁殿宇宫墙,故又名梓宫;最后一重便是黄铜椁,雕的是五爪金龙腾跃于云海,那蛟龙栩栩如生,一如在棺中躺着,仪容经过精心修饰的段耀。
“皇妹,节哀吧... ...”陆昭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哀思,他甚至有些感动,想不到皇宫内院之中居然还可以有如此真挚的亲情。
“... ...小妹失礼了,二哥刚才问什么?”段歆柔伸手擦拭着眼角,娇弱之态让陆昭明恨不得立时冲过去将她抱个满怀。
“那段归,曾去探视过父皇?”
“是,他听说宣忱要远赴武陵,所以急急前去劝阻——父皇若是听了他的,宣忱如今也不会... ...二哥,朝政的事情我不懂,可那狐纯居心叵测,你往后需多加小心~”在所有人看来,段歆柔一向不理朝政,对于诸子纷争也尽量置身事外,所以在陆昭明看来,她此时的关切无异于雪化冰消之际的一缕馨风,令他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暖意。
虽然他一再提醒自己,自己是她的仇敌,她越是对家人关怀备至,便越是恨他入骨,但这温馨的感觉却久久萦绕不散。
“六妹切莫轻信此人,若不是他用这些琐事去搅扰父皇,父皇怎么会急火攻心就此晏驾?依我看,这就是段归刻意而为!”想起段归,陆昭明的左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即便那里早已经换上了一只精巧的机关假肢。
“二哥,他毕竟是我们段氏一脉,比起那居心叵测的狐纯... ...”段歆柔用近乎于乞求的语气说道。
“别说了!告诉我,兵符在哪?”陆昭明却报之以咬牙切齿的质问,之前所有含情脉脉与体贴关怀霎时间便换了一脸的凶狠——陆昭明知道自己若是继续和颜悦色下去,那接下来的场景就只能是他目送着段歆柔款款离去了。
“什么... ...兵符?”段歆柔闻言一愣,与他四目相对之际更是摄于那他凶狠的目光,刹那间眼神中满是惊恐,就像一只瑟缩的兔子。
“节制岚江七万边军的兵符,父皇放在哪里... ...”陆昭明起身走到了段歆柔的身后,用那只精钢打造的左手按上了她的肩头。
他感到了段歆柔的颤抖,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那只机关手不仅冰冷坚硬,且五指的指尖都如鹰爪一般尖锐,饶是他自己每每触及之时都难免遍体生寒。
“二哥... ...太子,小妹真的没有见过什么兵符,殿下
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寝宫搜寻一番,若找到了拿走便是——反正七天之后您便要正位登基,这天下的所有东西,本就是您的... ...”段歆柔强做镇定实则已经恐惧到了几点,她颤抖的双肩和声音此刻从背后看来竟是那么地迷人。
陆昭明的左手冰冷、残酷,可右手此刻却炽热而冲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那只血肉构建的右手去大肆轻薄,但他是陆昭明而不是段怀璋,所以右手,即便颤抖地比段歆柔的肩膀更激烈,却依旧紧紧地贴在背后。
“六妹言重了... ...你的性子,二哥自然是知道的,你说的话我也必定相信——只是那兵符,二哥却还是要去父皇的寝宫找一找才能安心,毕竟那东西足以左右天下大势,不可不慎~”陆昭明收回左手,走到段耀的梓宫前背对着段歆柔又换回了和蔼的语气说道。
“小妹理解,从今以后这社稷的重担便要落在二哥你一人的肩上,谨慎些自然是对的... ...小妹给父皇上柱香便回长春宫,不知二哥有什么想吃的,小妹明日一并带来?”段歆柔起身致祭后再次盈盈拜倒,这一次陆昭明却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不必劳烦六妹了,二哥这几日寒食即可——你自小身子弱,别太劳累了~”他分明是不敢再转身,此刻陆昭明的额头上已经遍布细密的汗珠,换了旁人,恐怕早已经心神失守就在这灵堂做起了禽兽之行。
他知道身后黯然离去的女子是天生媚骨,却不知百花羞的花主若是没有这点手段,又如何服众?
出离太庙的段歆柔忽然间便又如四方天地一般冷若冰霜,先前娇柔之态转眼便丝毫不见——片刻之前她似乎还是温室中难耐霜天的山茶,转眼便成了这白茫茫一片之中凌寒独秀的腊梅。
“可知是何人投书报信?”段歆柔的面前站着个俊美少年,模样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
她一回到居处便借口疲乏早早地闭门歇了,而常年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知道这公主身子弱又多劳心劳力,故而只要她闭门便从不打扰——实际上她却已通过寝殿内的地道悄悄离了宫,来见这所谓的百花羞之主。
那少年不过是个孤儿,既非段氏血脉更加不是宗室子弟,只是所说所做皆出于段歆柔的授意,且从不让除了她以外的人得见真容——于是百花羞的花主是个弱冠少年的说法便由此不胫而走。
“奴才不得而知,那人只是杀了我们安排在城中的一个密探,并在尸体怀中放了一封火漆书信,上书‘花主亲启’并画有我百花羞的印记——奴才不敢擅动,只得呈报主上。”少年对段歆柔极是恭敬,甚至不敢正眼仰视,而那说话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就像可以随时为她赴死一般。
“看来,本宫必须得去见见这个人了... ...”
“主上不可,您的身份何等尊贵!加之其人身份不明... ...若有必要,奴才去见就是了!”
“... ...也罢,由你出面,本宫替你捉刀一回。”
捉刀,本是上古的典故,说的是某位帝王因愧形貌甚陋自忖不足以震慑外邦,于是便命其麾下姿容最俊伟者着其衣冠高坐塌上代行召见,自己则假充刀笔小吏随侍一旁。
事后,他遣人问外邦使臣对当今陛下观感如何,谁料外邦使臣竟答曰——陛下雅望非常一时之人杰,然床头捉刀者,方真英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