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乘小轿穿街过巷,轿厢上的绿呢轿衣和四人抬的轿杆在这建康城中本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小妮子,你看什么呢?”
“小姐,刚才过去的那四个轿夫,好生清秀... ...”
“几个粗使下人而已,瞧你那副花痴相——好好好,回去我就跟父亲和母亲说一声,先给你这小浪蹄子寻个人家嫁了... ...打更的来福可好?还是少爷的书童常威?”
“小姐~你说什么呢~什么常威来福的... ...不信你自己看嘛~”
“好好好~我来看看我们这小妮子中意什么样儿的... ...好俊俏的小哥... ...”
几个轿夫却已引得沿途的女子频频侧目,若不是他们刻意低着头,怕是围观的姑娘们会堵得这轿子寸步难行——而轿中人若是掀开轿帘,那整条大街上站着的人起码要少四成。
更不用说轿子旁随行的那些侍女,微风若是一不小心掀掉了她们的面纱,那剩下的六成或老或少的男子也会像女人们一样两腿发软就此晕成一片。
圣贤有云:食、色,性也。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或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他们无一不在猜测这是哪一家长三书寓里的红倌人出街,却无一人想到如此风情万种招摇过市的,便是江东人人闻之色变的百花羞。
四名侍女中唯有一个愁眉深锁,却平添了一分令人心碎的娇媚,她正是替少年“捉刀”的段歆柔,而令她忧虑的当然便下书人的身份和动机。
那封书信上画着百花羞的印记,说明下书人对他们知之甚详,而且其中揭示的秘密更是让段歆柔寝食难安——下书人要用这个秘密和她换狐纯的性命,而这个秘密本身荒谬至极,偏偏她亲身去验证之后却发现竟然千真万确。
段怀璋,是他人易容冒充的——骨肉同胞怎么会因为她些许媚术而心神摇曳成那样?
约见的地点是城外江边一艘不大不小的画舫,船身已经略有些老旧,看得出船舷的红漆已经不知重新油了多少遍,船舱更不算大,只够两人对饮加上两个三五个陪酒或唱曲的姑娘,雕饰更是平平无奇——舷窗是常见的云纹内饰以白纱,船头也是再俗气不过的云头状。
唯一的异样之处便是船身周遭并无一盏花灯,连舱内都是黑漆漆地如同无人一般,简而言之,晦气。
信中言明,花主如愿一叙便请上船点燃灯烛,船夫自会带他去该去的地方——如果觉得不放心,可以带一个随从,但若是再多,便请哪来的回哪去。
船夫见两人上船点亮了灯烛,果然什么话也不是说就收起船锚,之后后竹篙一点便离了江岸,可船却是径直往江心而去。
段歆柔扮做侍女在一旁捧着香薰目不斜视,而少年则面罩黑纱坐在那里如渊渟岳峙,周身那一派泰然自若的恢弘气度,换做任何人看来,都必定是个身份尊荣的显贵。
船行了许久,周遭已经尽是波光粼粼的江面,最近的灯火也远在百丈之外,船家此时才停下了手里的橹——花船一般是不会走到江心来的,尤其是冬季,一来是因为风高浪大不够舒适,而来是怕恩客们担心船主有意谋财害命。
船夫缓缓走进了船舱,段歆柔再笨也能想到这船夫便是约她来见面的人,果然,船夫摘下斗笠之后,露出了脸上的飞鹰面具——沈稷。
“
百花羞之主,果然不同凡响。”
“锋镝营新锐,确实名不虚传。”
二人对是许久继而朗声大笑,随后沈稷伸手扭动了一盏灯台,桌面立时像变戏法一般翻转,随后便出现了一只银壶和四碟精美小菜。
“阁下请!”沈稷每样都浅尝了一点后冲着少年伸手致意——少年也不客气,径自斟满一杯后细细品味起来。
“好酒,弋阳的桂花醴,该是五年的陈酿吧?”少年从四五岁开始便接受段歆柔近乎于严苛的特训,举手投足衣着品味皆是皇家的风范,别说沈稷,便是段氏宗族子弟见了,恐怕也只会以为是那个素未谋面的远房兄弟。
“酒是特意从弋阳运来的,菜却是建康城里的本地风味,阁下不妨也试一试。”
“沈校尉,阁下约我前来,似乎并不是为了饮酒作乐吧——段怀璋究竟是谁?”少年放下手中的酒杯,遥望窗外的月色似乎心不在焉。
“阁下想必已经验证过在下所说的真伪,既如此,便该也拿出点诚意才对。”沈稷也偏头望向了窗外,却是端着杯子不断嗅闻着酒气——他不喜饮酒,却对杯中物的气味甚是着迷。
“你要狐纯的性命,百花羞自然乐见其成,但我等绝不插手——本座,只能给你一个机会,”少年摇摇头,似乎是在嘲笑沈稷锱铢必较未免小家子气,“三日之后,狐纯会出现在城西的怡红阁,陪他过夜的姑娘叫小兰香,住的该是顶楼左数第三间... ...不过他身边的四个护卫都曾经横行岚江两岸,无一不是凶名赫赫的巨盗悍匪,其中有两个更是在武道鉴中排名五十之内。”
“多谢,在下取了狐纯的人头之后,阁下的人可去他身上寻一封书信——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面。”沈稷起身正欲离开,忽然感到身后有一样东西风驰电掣而来,待他本能地敏捷闪过之后,只见一块瓷片带着从眼角划过,径直嵌入了面前不远处的立柱。
“沈校尉,太过放肆了吧?本座没有耐心等到三天之后,更何况,你有没有能力取下狐纯的人头,尚时未知之数——现在就把一切说清楚,如何?”不知何时,少年面前的酒杯已经多了一个三角形的豁口,残损处如刀削斧剁一般齐整,不知是如何造成的。
“殿下以为沈某敢独自前来,是因为蠢到不自量力么?”沈稷转过身,目光冷峻,身上衣袂竟然无风自动。
“好内功!不过沈校尉,虽然本座不愿如此... ...但以一敌二,你绝无胜算~”少年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跪在身后的段歆柔,并随手轻抚了一下她纱巾之下的脸颊——段歆柔不仅未见愠怒,反比一般的女子更见羞涩妩媚。
“我劝二位还是尽快走的好,因为再过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这艘画舫就会沉入江心,我的武功虽然断断敌不过二位联手,但要玉石俱焚也并非难事——外面有两艘舢板,足够我们三人离开。”沈稷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刚才他扭过的灯台,脸上虽毫无表情,那眼神却令二人俱是毛骨悚然。
那完全就是一双饿狼的眼睛,目光中昭然若揭的四个字,便是同归于尽。
“你!”少年愠怒,正欲发作却又摇摇头苦笑不止道,“不愧是近年来在扬州声名鹊起的沈稷——仅仅两年就将我百花羞辛苦布置经营十余年的扬州谍网尽数拔除,果然英雄出少年... ...”少年面带微笑,眼神却是凶残狠厉,恨不得要将沈稷生吞活剥。
“彼此彼此,阁下不也借段怀璋之手,灭了我大周在建康的暗桩么——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稷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船舱,片刻之后,他已驾着舢板从少年和段歆柔的视线里渐渐远去。
沈稷再回头时画舫已开始下沉,而另一艘舢板似乎有意避开他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而去——其实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江上必然另有接应,且最后总要回到建康城里,但既非同路则不便同行。
那少年武功之高令沈稷咋舌,看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而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个只会使蛮力的小兵——但真正令沈稷在意的是他身后那个侍女,虽然有意刻意隐瞒但显然她的武功要比那个所谓的“花主”高深不止一筹。
换个人也许绝难发现其中的破绽,但沈稷不同,他似乎天生便有着远强于寻常人的灵觉——没有任何原因,他只是单纯地感觉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更像是首领,而那个颐指气使的少年倒宛如一匹幼狼。
凭他一己之力想要刺杀狐纯无异于痴人说梦,尤其是在兵器都交给了公输翟的情况下——百花羞直属于南吴皇室,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所支持的显然并非段怀璋,而不论他们是何人的爪牙,至少暂时站在段归这一边,于是他只好将计就计用出卖陆昭明换来百花羞暗中帮他的机会。
反正那个陆昭明野心勃勃,吕奕也不过是把他当做一柄随时可以遗弃的凶刀——而对于慕流云来说,段归在这场政争之中获胜才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狐纯,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不仅看不清朝堂的波云诡谲,更是死到临头而不自知。
当朝野上下都在算计他的时候,他居然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开心地三日一嫖五日一醉。
怡红阁算不得上等的去处,虽然也盖了几栋二层的楼阁,却招待的多是些外地的行脚商又或者趸船上的工头儿——这里最便宜的姑娘只要一两银子便能任君消受,显然做的是薄利多销的买卖。
偏偏狐纯就喜欢这等腌臜的去处,若是那些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姑娘,他便如狗儿见了鲍参燕翅一般提不起兴致,非得是这些衣着暴露言语粗俗的女人,才能让他如钢似铁。
“妈的!哦~你还真是条闹了性的狗公~啊~你不累,老娘~嗯~可是累、累得紧了,啊~嗯——看你像个读书的~这才一两银子接你的活儿~嗯~谁知倒比,哦~倒比二两银子去陪那些苦力,啊~还他妈,哦~还他妈的累!哦~嗯~啊啊啊~”女人一边痛斥着身上的男人,一边近乎嘶吼地呻吟着。
“只要、只要你把爷伺候好了,要多少!要多少银子!爷给你、给你多少!”时近五更,狐纯从明月高悬鏖战到此刻浓云密布却仍是意犹未尽,也难怪窑姐儿不住地抱怨。
“叩叩~叩叩叩~”敲门声响起,两短三长似有玄机。
“妈的!哪个兔崽子!寻死么!”关键时刻被打扰,却是再败兴也没有了。
“叩叩叩叩叩!”门外却不答话,狐纯正待整兵再战时那敲门声却越发急促了起来。
狐纯彻底怒了,翻身下了床一手扯着裤子另一只手抻出解手刀就要开门。
“妈的,报丧啊!老子今天就送你出殡!”每每到了这种地方,狐纯便恍惚回到了不拘小节纨绔浪荡的少年时,满口的污言秽语令他无比的畅快。
门应声而开,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狐纯只觉得喉头一亮,一阵腥甜便随着剧痛汹涌而出。
眼前是个神色冷峻的青年,发髻披散却并不显得邋遢,覆盖着半张脸的飞鹰面具与那冰冷的眼神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