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段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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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儿啊,切记不可对段归假以重权,但更不可听信谗言将他视若仇寇——朝中那些公卿,无论想除之而后快的抑或要拥立他复位的,初衷不过都是一己私利而已... ...可他毕竟是咱们段家的人,你明白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儿臣谨记于心。”

段耀在梦中恍惚回到了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的谆谆教导再一次回响于耳边,他也和当年一样点头称是,但此刻的感觉却好像在看别人演出的一幕戏剧般,只觉得恍惚。

“父亲,若有一日... ...诸子难堪国事,儿臣,当如何... ...”

“呵呵~耀儿,这就是朕立你为太子的原因——帝王无私是假,天下为公却是真... ...坐在那张龙椅上,你固然是这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可若是一心只为自家,便难免有朝一日沦为天怒人怨身死国丧... ...该怎么做你心中已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朕呢?”父亲的脸上洋溢着欣慰,段耀的心中却难免酸楚,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只是没想到当年一语成谶,他竟然早早走到了这一步。

“去吧,你还有事没有做完... ...”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段耀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渐渐远去,直到面前变成一团迷蒙的雾气,而雾气渐渐化为深沉的黑暗。

“父皇~父皇~”段歆柔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段耀缓缓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寝宫的病榻上——父皇该是早已入土了,而那个令他这几日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心结,正和这梦息息相关。

“歆柔啊... ...出什么事了?”整个皇宫中只有景阳公主段歆柔可以随意出入他的寝宫,甚至连太子都没有这个权力,其一是因为信任——她是个女儿家,总不会为了谋朝篡位弑父夺宫。

第二便是因为她执掌百花羞,作为皇帝的耳目,她必须随时将所见所闻尽数奏报。

“父皇,韩卫中行三家以宣忱的名义发了檄文,声称太子弑父篡逆... ...他们,起兵了。”段歆柔神色如常地扶起段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仿佛谈论的不是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

“哎~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怀璋这孩子啊,实在太过冒失了,他该利用韩赵卫三家和段归徐徐削弱中行赜和狐纯才是,再过十年,等五家的兵力都不足以威胁到朝廷时,再用今日的手段方可保社稷无忧... ...如今,要么狐氏坐大,要么三家鼎足立于朝堂再起党争... ...哎~咳咳咳~于国,于国无益... ...”段耀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是这些话如果不说出来,他就总觉的胸中块垒难消。

“二哥若是有父皇这般的心胸城府,也就不至于趁段归孤身入平京之际谋他的兵权了... ...”

“罢了,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宣忱怎么样?”段耀始终还是记挂着这个幼子——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并非治国之才更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正因如此,他才能让段耀感到一丝在皇宫之中颇为奢侈的天伦之乐。

只有他会每逢初一十五便带着些稀奇的玩意儿进宫探望,不为名爵更不求利禄,虽然有时颇失体统,但胜在单纯直率。

“武陵的眼线已经设法混入了韩府——那些逆臣虽然对他不甚恭敬,不过好在性命无忧... ...父皇放心,儿臣会再派得力之人,寻机助十四弟脱困。”

“小心行事... ...咳咳咳~万勿、万勿打草惊蛇,段归怎么样了?应该已经到了翼州边境了吧?”

“他刚到翼州边境,韩爵的人就拿着宣忱亲笔的书信偷偷溜进了军营,可惜信落到了狐纯的人手里——自此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将,每天连出入营房都有人看着,哎~”段歆柔说着不由自主地掩口轻笑,她笑的是段宣忱和段归两人不仅脾气秉性相像,此刻连际遇也如出一辙——完全就是一架提线的木偶,只能任人摆布。

“岚江和啸月城的动静如何?”段耀自从将兵符交给段归后,心中总是莫名地不安。

“岚江一线的守军毫无动静,啸月城那边也是一样——对了,百里大人曾经来找过儿臣,要儿臣劝父皇制止狐纯肆意妄为,儿臣觉得百里大人一门忠烈,可堪倚重~”

“咳咳咳~朕何尝不知这满朝文武里唯有百里涉一心为国,可惜他为人过于愚直,这么多年我一再刻意扶持,却始终不能制衡狐纯和中行赜... ...他那个儿子也是一介武夫,难堪重任... ...否则我又何必寄希望于段归... ...”

“不过,儿臣发觉那个叶浚卿似乎和百里大人不太一样,那个人... ...很有心计。”想起叶浚卿,她的脸上终于不再淡然,而连段歆柔自己恐怕都没发觉飞上两颊的微微红晕。

段耀更没有注意到女儿脸上一闪即逝的异样,他的眼神此刻定定望着南窗,似乎顺着那个方向在努力寻觅着什么。

“父皇在想啸月城?”

“司徒靖和狐翦... ...你觉得谁更胜一筹?”明眼人都看得出啸月城虽然远在边陲,此刻那里的两万兵马却已经成了重中之重——眼下的安稳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翼州战事一起,啸月城里便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儿臣愚见,司徒靖其人善谋而不擅统兵,狐翦么... ...狐氏一门不世出的才俊,两人当是五五之数。”

段耀不由得微微点头,这个女儿的眼光很独到,对形势的判断和他不谋而合——若非生就女儿身,她才该是诸子之中最适合立储的那一个。

“... ...派人去啸月城,务必,咳咳~这场争斗,务必让司徒靖胜出——他若是败了,段归也会立时死于非命,届时大吴危矣... ...”

“父皇,别说那么多了,歇歇吧——您放宽心,人早已派出去了,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消息。”

“咳咳咳~你要是个男儿,多好... ...”段耀从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但是今天,他居然抑制不住冲口而出——他很清楚身为帝王更要谨言慎行的道理,有时一句玩笑,便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虞唐朝曾经有位皇帝仅仅因为对次子说了一句“多为大哥分担些政务,他自小身子就虚”,便引来了诸子夺嫡的宫门血案。

“父皇,儿臣倒庆幸自己不是男儿身... ...大哥、二哥、九弟、十四弟还有其他的兄弟们,甚至父皇您,就因为生为皇子,哪个不是一生凄苦不得片刻欢喜... ...您可还记得上次展颜一笑,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么?”段歆柔端过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给段耀,而她的话也令段耀陷入了沉思。

他自从懂事起,便日日被逼着摆出一副勤勉忧国的姿态,其实那个年纪的孩子懂得什么?哪个不是每天只想着玩乐而已,可他至今依然会害

怕父亲那张永远天威凛凛的脸,每当他偶尔暴露出天性时,便会有一双目光刺得他坐立难安。

成年之后,他明白了段归为何不用在宫里的御书房长大,也不用每天背那些圣贤之言,他其实由衷地羡慕段归。

“呵呵呵~女儿啊~你这话还真是令朕想起了许久之前呢... ...那时候,父皇还真是羡慕那个不成器的堂弟,有时候坐在东宫里朕就想啊,想朕若是也和他一样不学无术浪荡度日,嘿嘿~那该是怎样一副光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朕就打心眼儿里觉得舒坦——这可只有你知道,这么多年,朕可跟你母后都没说过~”段耀紧锁的愁眉终于得以舒展,满脸的阴霾也为之一扫而空。

“父皇羡慕段归?”

“那是自然,生于深宫的皇室子孙,又有哪个能不羡慕他!朕小时候天天呆在御书房,他却可以日日流连市井——朕曾经想过,就把这皇位还给他,从此掉个个儿,我去做那个优哉游哉的闲散王爷~”

“噗~父皇你这话,倒像是十四弟说出来的呢~”

“宣忱... ...朕喜欢他,恰恰就是因为他真性情不作伪,咳咳~朕若不是独子,也许就是他那个样子呢~哈哈~咳咳咳~”

段耀越说越兴奋,常年暗沉的脸色竟泛起了红润的光泽。

“父皇,若是... ..,若是有来世,你... ...”

“若有来世?来世朕... ...不,我!绝不生在帝王家,但也别太潦倒,嗯~最好就是有十亩水田,一院瓦房,晴耕雨读悠闲度日,再娶个粗手大脚的村姑,生上一堆虎头虎脑的孩子... ...咳咳咳咳咳~”段耀激动地咳个不停,任凭他如何喝药也压不下去。

“咳咳咳咳咳... ...?”洁白的丝帕上竟是猩红的血迹,段耀为之一愣——他知道自己已是病入膏肓,却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段歆柔却一点儿都不惊讶,她看着那方白丝帕上的血色,眼中的神情竟有些如释重负。

段耀当然看得懂她那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忽然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偶感风寒为何渐渐竟成了沉疴难治——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愿相信亲生女儿衣不解带的照料居然和自己不明原因的绝症真的有关。

“咳咳咳~歆柔?”段耀眼中满是疑问,他不相信女儿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毒妇。

“父皇,对不起,我... ....我选择站在他那一边... ...”

“... ...谁?不,你不用说了... ...是他,竟然是他,果然是他,呵呵呵~哈哈哈哈~”

“父皇... ...”

“... ...咳咳咳~好,好~好!告诉他,朕不恨他更不怨他... ...天家无情,自古皆然!他做得对!若没有这份决绝,还谈何整束朝纲复我河山... ...咳咳咳~不过,千万告诫他,务必记得今日所为的初衷... ...咳咳咳~拿出来吧,应该还有一份诏书要用朕的玉玺吧,对么?”段耀强撑着病体,眼中真的不见一丝怨恨。

“父皇... ...”果然,段歆柔颤抖着双手从袖中扯出一幅黄绢,已然泣不成声。

“咳咳咳~咳~走喽~走喽... ...上天垂怜,来世,莫生帝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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