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符乙兀自念了一个咒语,身体便无端地消隐下去,与虚无合二为一。
“由肤及骨,由外及里,由浅入深。”她莫名地想起师父说的这句话。当时,木剑为了教他道法隐形术,整整三个月都在不断重复着这个法术。
当隐形术起时,她看到师父的皮肤由实化虚,无数经脉像是繁星的连线般,猩红色的血液伴着血管的蠕动而游走在全身各处。旋即,当隐形术更加深入时,如周天星络般的血管也消失了,她看到师父的五脏六腑依附在白色的骨骼上,像是一个精致的解剖模型。
最终,连那些肺脏与骨骼也消失了,在许符乙的眼中,伴着隐形的血液回流到心脏中,师父就那么凭空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师父说,隐形术原本是幻家的法术,被我们道家借鉴了去之后,更加发扬光大。曾经有道人试图学习隐形术失败,身体残缺的传说。像是隐形术这样的法术,其实有损阴德。古话有云,法门术式本无好坏,全看修行者的性向善恶。为善者因为法术而将天道弘扬,为恶者以法术为刀刃,将恶名远扬。
其实师父可以跑的,她又想到了灭门的那天,当山下的小道士气喘吁吁地在师父面前惊慌失色,说山下聚了一大片来自其他门派的同门道人时,师父面庞上的凝重之色一闪而过。尔后,师父冁然一笑,抚着她和师弟的脑袋说,“你们学地也差不多了,可以带着你们的师弟下山了。从此以后,修道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从杀戮到杀戮再到死亡,不光是许符乙,那颗种在大厅中,顶穿了大厅穹顶的梧桐树也在微微看着。
其实她原本可以插手此时,那些持着武器的暴徒在她看来,还不如那颗梧桐树强。但是她却没有下手,借着隐形术的障目,靠在墙角,静静地看着恶战时候大厅中的血肉横飞,人们不分你我地厮打成一团。
看看那人,掏出了生前的眼珠,硬生生地塞入到自己的口中,品着同为囚犯者的血肉之美。再看看那人,就算脑袋都被旁人打地凹进一块,依然像是机械般地,不断地挥动着手中的铁棒,将眼前可以动的活物敲碎……
这是常人眼中的人间地狱,在许符乙看来却不是。她见过真正的人间地狱,比这里要惨烈千百倍。她见过人心真正的可怕,比这里正在厮杀的每一个人都要可怕千万倍。
她不明白犯人们自相残杀的原因,她也不想明白。但是她又明白这就是人类的本性,不光如此,神魔异族之间,乃至神们自己,魔们自己也是如此。自相残杀,党同伐异,同室操戈本就是一切生命灵魂的本性。不然为什么,每一个单独的个体,不论人神魔,其灵魂都是相互独立的?
这一场厮杀,从日晒三竿头一直打到了正午。直到大厅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剩下的几个人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相互一笑,举着沾满了血腥的武器肆意狂欢起来。
在嘶哑的狂笑中,那些鲜血缓缓地被梧桐树吸收。在他们不曾察觉——但是许符乙却看地真切——梧桐树的叶片颤抖了一下。
尔后,梧桐树的树枝像是刀刃般猛地挥舞过去,将剩下的人拦腰打死。
至此,大厅中再无活物。那颗成精的梧桐树断裂开来,无数双枯手从断裂的树干中跳了出来,默默地将所有尸骸捡起,塞入到树干中。它就像是饕餮一样地,将所有红的,青的,黄的,白的,不论是器官残躯还是骨骸碎肉,尽数地吞噬。那些身前还在厮杀的犯人大概至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这棵似妖似魔的怪树的养分。
这棵树的枝干膨胀开来,叶片纷纷合到一处,连树本身的颜色也又青化赤。最终呈现在许符乙眼前的,是一颗浑身长满面庞的玩意。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由数十人的尸骸所组成的“人柱”。
“原来如此。”许符乙冷笑一声,解了隐形符咒,突兀地出现在“人柱”面前。
“人柱”或许没有料到还有幸存者,四五具尸骸组成了一条长鞭,飞快地朝着许符乙挥来。
她只是轻启上下颚,募地吐出一条白火。这条“尸骸之鞭”还未触到她的翩翩白衣,便在半空中化作焦黑的尸碳。
继而,“人柱”变幻了攻击方式,一具一具的尸体横向堆叠开来,像是一把刺向许符乙的长枪。
不曾想,当那个人头朝着她小腹一口咬来时,许符乙平举木剑,不躲也不闪,竟硬生生地从中而入,从它的咽喉起,一路摧古拉朽般地刺穿了它的食道,它的肛肠……
这一剑笔直地刺穿了直线上所有的尸骸。仅仅是一剑而已。
她曾经问师父,在真武门派的武学上,有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绝招,可以一招毙敌。这一手的太极剑法打来打去,接连练了8年多,实在没意思了。师父笑了笑,一剑刺去,砧板上的甜橙分为两瓣。师父又是一剑横切,两瓣甜橙分为四瓣。尔后,师父自己吃了两瓣,又将剩下的两瓣一人一个地分给她和师弟。
酸甜的芬芳在她的齿间荡漾开时,她听到师父说,“这就是绝世剑招!”
她将剩下的橙肉囫囵吞了下去,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一招毙敌?只不过是切橙子而已!”
师父笑了笑,指着砧板旁的菠萝,说道:“还能用来切这个。”
“这算哪门子的绝世剑招,只能用来切水果而已!”
“一横一竖,最简单的就是最强。”师父说道:“练到深处,还能用来切人,乃至切魔切神!”
“这么简单,对方随随便便一挡就没用了嘛!”她嘟囔着说道。
“你还没有领悟到精髓。”师父一剑挥去,是时,身前的一道剑气竟将砧板连同灶台都一分为二:“这就是一生二。”
是的,一生二。哪怕手中用的是木剑,正如师父的名字一样,藉由至深道法的剑气使然,纵然是金刚石钻,寒铁陨钢也格挡不住。
像是被一枚穿甲炮弹所贯穿,怪物分成了两截。尸骸如雨下,这只新生的魔物只和许符乙打了不到半分钟的照面,便再次回归本源,成为梧桐树木与尸骸的残片。
她却没有马上急着离开,就看到一具尸骸下所晕开的血泊中,师弟连沛楠缓缓地从血中站起。一身鲜血褪尽,他的灰色的道袍与她的白色道袍交相辉映起来,仿佛是暗影与光明的两段。
“师姐我真是太佩服你了。”连沛楠拍打着手掌,赞许地看着她,“这种程度的尸魔,竟然一剑就刺死了。”
“师弟。”她用鼻音哼了一声,“如果你把我叫来,只是为了测试这种无聊的屠魔游戏的话,我劝你还是省了这条心。”
“你就那么忙?”连沛楠笑道,“我记得小时候的过家家,你常常和我玩这种游戏的。啊,对啊,你一直扮演驱魔人,我就扮演那个被你打败的妖魔。”
“师父都死了8年了,你还说小时候的事干嘛?”
“对啊,师父都死了8年了。”连沛楠说道,“你还不是奔走在为他复仇的路上?和我有什么区别?”
“你这不叫复仇。”许符乙轻蔑地一笑:“你不过像个孩子一样地,把魑魅魍魉当成你的玩具一样收藏。”
“你难道不是孩子?”他反问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