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黑色水域的海面上，皇甫明和胡文岚站着等待了许久，一条老旧的铁甲战船才晃晃悠悠地开来。刹那间，皇甫明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百年以前，看到了在历史教科书上才有的那条战列舰。

船行近处，他们两人终于看清了甲板上的人们。一条粗壮的铁链贯穿着他们的肋骨，将他们像是笙旗般窜成几圈。不光在甲板上，战舰的主炮上，还站着数名身披黑色长衫的影子。

当不祥的预感在皇甫明的心头泛起时，那些裹在长衫中的影子们纷纷将系着铁链的镰刀丢来。在镰刀飞来的阵雨中，胡文岚轻松地躲过了许多刀刃，甚至还抓住了其中的几把镰刀，将船上的人拽了下来。

这时，胡文岚的身后响起了皇甫明的惨叫，余光一撇之处，皇甫明已经被船上的索魂人勾住，硬生生地被拖上了战舰。旋即，她也放弃了抵抗，任由其中的一把镰刀勾住她的肋骨，和皇甫明一样被拖上船去。

收割了岸边的两人之后，战舰拔锚起航，在茫茫然的黑色水面上飘行。

黑色的影子们收去镰刀，皇甫明和胡文岚被铁链捆绑在一起。出乎皇甫明意料的是，侧眼一看，刚才被镰刀所割的伤口荡然无存。他似乎和胡文岚一样，具有了某种伤口快速愈合的能力。

皇甫明问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胡文岚用眼神示意着黑色水域的尽头，幽然地说道：“定罪广场。”

战舰航行时，皇甫明没有感受到饥饿和口渴。也是在航行的过程中，皇甫明忽然想明白了，这的确是冥界地狱，和陈弱赢告诉他的，和神曲上所描述的，除在部分细节上有所出入之外，大部分都符合。想明白这件事之后，皇甫明长久以来的担忧反而莫名地释然下去。

或许我已经死了，来到了地狱，和当时的林朝妃一样。他这样想着。同时，当他试图再次在心底呼唤林朝妃时，之前一直在脑海中喧嚣不止的那个声音反而安静了下来。这更加证明了他的猜想。

但是……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可思，问身边的胡文岚道：“你怎么也死了？不是不会死的吗？”

胡文岚回他以死一般的沉默。

黑色水域是所谓的冥河，传说中的溺水之域。然而，冥河宽地堪比海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波澜，大概就像是人间普罗大众心中的绝望，虽然没有惊涛骇浪，却也平静地不见一丝生气。

战舰航行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时，陆地出现了。甲板上，铁链相互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交加。哀怨与惊恐的气息蔓延开来，伴着甲板下水域中，正在挣扎而又无法被淹死的灵魂的高鸣低吟，像是渗入到内心的寒冷砒霜般令人战栗不止。

人们被赶下了战舰。尔后战舰调转船头，起航引渡下一批的在对岸的亡魂。在彼岸花盛开的血红岸边，更多的黑色影子飞了过来。他们手中的三叉戟不断在弥漫着硫磺与沥青味交加的空气中挥舞刺激，用痛苦驱赶着这一批灵魂向内陆走去。

这一走又是将近一天一夜，穿过了和皇甫明来时一样的森林，还有悬崖峭壁。在那座乌鸦漫天翱翔，发出不祥怪叫的山谷尽头，他们来到了冥府首都狄斯城。

那年，在上一家公司时，皇甫明的一个同事曾经孤身穷游至远在地球那一边的巴比伦城遗址。从她分享的图片中，皇甫明还依稀记得巴比伦废墟中那些被沙丘掩埋的城墙，被风沙侵蚀的方形民宅，以及那座巨大的圆锥形巴比伦空中花园。对比仙都市，皇甫明那时还在想，这样一座几乎与沙漠融为一体的城市，怎么会是人类文明的曾经的辉煌之地之一。

现在他明白了，从另一种意义上明白了巴比伦的“辉煌”。所谓的冥府首都，粗看去简直和巴比伦城一模一样。

从冥城的外城中，他们就像是被放牧的羔羊般，脚踩在质地粘稠的，似乎被血液所染红的街道上，无数黑色的椰树垂下脑袋，就像是他们佝偻卑微的样子。靠近围成的高台时，他们又看到了，在一座恢宏壮阔的高台上，一道纯洁的光柱直指天空，穿破了天空中浓稠的乌云，消失在黑暗天穹的尽头。光柱的周围，身穿白袍的天使环绕着，沿着光柱缓缓落下。

高台就是胡文岚口中的“定罪广场”。

圆形的高台上有四个台阶入口，每个入口之外都列着一条冗长到没有尽头的队伍。高台的中心，只有半截身体的庞然巨物似神似魔。这只为审判巨兽的怪物披着半黑半白的教袍，头顶高帽。在他两边伸出的8只手中，其中一只正不断摸弄着身前的齿轮，像是玩弄着轮盘般。

这一层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定罪广场是神与魔共同拥有的地方。而广场的主人——审判巨兽也是一个既受上帝祝福也受魔鬼承认的双重身份魔物。它将无罪的义人送上天堂，将有罪的恶人送入地狱。不过对于祂来说，似乎更喜欢后者。

走上台的被审判灵魂需要回答它的问题。不过大多数时候，灵魂往往还没有回答完，就把她一声高吼打断，尔后被它一把抓住，镶在齿轮上，丢入高台中骤然打开的地狱深渊中。

“有罪！第三层！”

“有罪！第五层！”

“有罪！第四层！”

……

从排队到现在的过程中，皇甫明就不断地听到它低沉而残忍的声音响起。发自审判巨兽口中的定罪之声就像是丧钟敲响的钟鸣，一下一下撩动地他内心连逃跑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他甚至发现在队列中等待自己被定罪才是最可怕的，堪比世间最残忍的折磨。

他甚至一度回想起了半年前，被神罚代言人假扮的警察抓住，等待被枪决时的惊恐与无助。

漫长的煎熬悠然走过，直到她身前的胡文岚被叫上了高台。审判巨兽垂下了长着八枚眼睛的头颅，尖牙利嘴地咧开上下颚大笑不止。

这时，胡文岚也笑了，盯着它的八只眼睛，感觉它滑稽无比。

“你知道自己的罪吗！”笑声戛然而止，审判巨兽陡然间用威严的语气喝道，声音大地仿佛是天雷轰鸣。

胡文岚还在笑，不住地捂着小腹，颤抖的食指不断地指着巨兽的脑袋。

“你的罪孽！”审判巨兽重复道。

“我知道，你也知道，大家都知道。”胡文岚边笑着，一边掰起自己的手指算了起来：“谋杀，虐待，欺诈，贪婪，无宗教信仰……”连续举了十多个罪名，她干脆伸出双手，在审判巨兽的眼前亮了亮，“多地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你知道有多严重吗？”巨兽撩拨着身边血迹斑驳的齿轮，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

“严重又如何？你有什么资格定众人的罪孽？”胡文岚鄙夷地一笑，“怪胎！”

盛怒之火陡然而起，巨兽的八只手从四面八方拍打过来，想要将她，将这个狂妄的人碾压成齑粉。

瞬息间，它却死的了。比子弹还要快的胡文岚跳上她的额头，在一瞬间内刺瞎了它所有的眼睛。惨叫声响起时，她又钻入到它巨大的头颅中，在头颅内一阵隳突搅拌。

终焉，在所有灵魂诧异的目光中，她用一只手敲开了怪物的颅骨，从一片粘稠的红色脑浆中站起。

高台上的深渊之门打开了，高台上的天使们飞快地俯冲下来。

胡文岚只是淡然地指着身前的洞口，大声朝着皇甫明说：“跟我跳下去！我们去把路西法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