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市附近的福善、慈惠、乐城、通利四坊,原是闻名已久的风月之地,如今长安平康坊中各家妓馆来到东都,也都汇聚在此,到处一派珠帘绮户,莺声燕语,云屏翠帷,浅斟低唱。
眼看月华初露,银釭方明,张五家各个院内,都是丝竹管弦,男女欢嘻之声,唯独这处临着通津渠的华丽雅居,气氛颇为诡异。
灯酒之间,十人分坐,各拥一张栅足案,五个脸色发黑,五个兴趣缺缺。任凭胡人伎乐演奏得悠长多情,正中一道娇妖身影翻若细柳,舞姿曼妙,几人也是心不在焉,反应冷淡。
慕容则悄声附耳道:“哥舒兄,这里姑娘姿色上佳,你不去找几个漂亮的洗洗眼睛?”
哥舒翰一脸木然,摇头道:“我如今瞧见……这许多红红绿绿的衣裳……都觉眼痛。”
午后众女追逐的一幕着实惊心动魄,慕容则自己都心有余悸,何况其他人?只得拍拍哥舒翰背心,以示安慰,又向皇甫惟明、狄博逊举杯让酒。
二人陪他干了一杯,心下无奈,哪有人明知对方不好女色,还赔罪赔进了妓坊之中?
眼看着众多盛装伎人容貌姣好,大胆往身上凑来,王询将她们赶离王忠嗣身边,自己脸上更是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大字——莫挨老子,吓得姑娘们小雀一般远远躲开。
这时郁青葵一支舞罢,施施而来,披帛广袖拂上慕容则肩头,旋身坐在他身侧,皓腕上金钏叮咚,娇嗔道:“亏得奴家舞得如此卖力,慕容郎与诸位,瞧也不瞧一眼,可是嫌弃青葵貌丑技拙,不足以博君一笑么?”
慕容则将披帛在鼻尖一捋,强笑道:“哪有此事!若你貌丑技拙,这里其他姑娘可要无地自容了。”
郁青葵为他把盏,轻笑道:“口不应心!慕容郎有何烦恼之事?”
慕容则从她手中接过,却是停杯不饮,瞧着杨洄从门外悄悄进来,绕过桌席,到李延青身边附耳低语几句,旋即退回坐上。再看李延青时,仍然正襟端坐,自斟自饮,面上一贯的不咸不淡,恍若平常。
慕容则虽然疑惑,奈何这人心思莫测,也不去猜,对郁青葵低声道:“怎么只来跟我喝酒,李将军那里,你不去陪?”
郁青葵一双杏眼炯炯横秋,朝李延青飞速瞥去,赶忙收回,月唇半启,含娇细语道:“奴家不敢!”
慕容则微饮一口,笑问:“有何不敢?”
郁青葵转着腕上金钏,幽幽道:“不怕慕容郎笑话。这世上有些女子,男人轻易碰不得;有些男子,女人也轻易碰不得。否则就要大祸临头!青葵虽是平康中人,规矩道理,却也知晓一二,不敢违背。这位李将军,青葵惹不起。”
慕容则抚掌挑眉道:“你这话……有意思!”说着起身,两步挪到李延青坐旁,向他身侧一歪,指着另一边道:“过来坐下,给将军倒酒!”
郁青葵梨涡浅笑,在两人身畔一尺处盈盈落座,执壶为他们斟了满杯,李延青斜睨身侧,把酒不语。
慕容则一手撑地,半倚半贴在他肩头,笑道:“跟我这纨绔子弟混迹一处,你还想归洁自身?喝罢!”说着举杯同他轻轻一撞,仰头喝干。
李延青也不着恼,慢
慢一饮而尽。
哥舒翰几人瞧着他俩如此模样,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自从李延青官封三品以来,慕容则可是头一回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李将军却也容忍不发,任由他调笑让酒,果然是兄弟情深,与众不同么?
那厢郁青葵眸中含笑,又来斟酒,一双素手纤秀如玉,端的悦目,李延青道:“上元夜匆匆一唔,不曾细看,青葵姑娘名不虚传。果如泽川所言,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郁青葵低眉浅笑道:“将军谬赞!这坊间粲者如云,只恐君子相看不及!”说话间仍是规规矩矩,不敢朝他贴近半分。
李延青向她双手扫了一眼,把玩酒杯,问道:“粲者如云,为求君子观瞻。那依姑娘之见,若有丑女齐集一处,又是何故?”
慕容则闻言浑身僵硬,背过身去。郁青葵掩口轻笑,幽幽道:“奴家浅薄,世间之人,不为逐利,谁肯上前?”
李延青颔首笑道:“说得不错。”
慕容则俶乎转过身来,凑到他耳边道:“莫非魏王池那……那是……?”
李延青幽幽而笑,并不言语。
慕容则一拍大腿,愤愤道:“岂有此理!”又向李延青道:“你不讲义气!由着我们丢丑!”
李延青无奈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会预先知道?事后想来,才觉太巧。”
慕容则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正要再问,蓦地南面院子里传来一声高喝:“且住!你有本事冲着我来,休要累及无辜!”
继而有摔桌倒椅,吆喝呼喊之声,男女齐齐惊呼,乱成一团。
这一嗓子却把雅间众人惊得勃然变色,慕容则猛翻坐直道:“狄大哥……?”
皇甫惟明道:“方才他去更衣……”
哥舒翰腾地站起,就要出门,李延青道:“哥舒兄且慢。”说着离席,向外望了一眼道:“先围起来。”又对王忠嗣、慕容则道:“你们的人手也暂时借我一用罢。”
王忠嗣想也不想,对一旁亲兵首领点了点头,慕容则起身整衣道:“我这些人,哥舒兄可比我熟,直接叫他们干活就是。”
哥舒翰答应一声,出门召集三家亲兵仗身,足有百人,飞奔赶到前边院子,里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所有人等一概不得出入。
几人这厢来到院外,门内仍在争吵不休,一个粗豪声音道:“……李延青算甚么人物?霍国公就是把他踩在脚底下,他又敢怎样?”
又一人恶声恶语道:“……狄仁杰的孙子?你祖宗早就朽成一堆白骨,还能给你撑腰?在本公子面前,连条狗都不如!”
猛听一人嘶声大吼道:“敢辱我先人,老子今日跟你拼了!!”却是狄博逸。
慕容则朝李延青看了一眼,抬手将他拦在身后道:“先别进去。”飞起一脚踹开院门,同王忠嗣、王询、张拯、源弼和众亲兵大步入内。
院内男男女女,或坐或站,乍见他当先踹门而入,都是吃了一惊。
狄博逊兄弟俩正同几个仆役撕打,身后护着一名盛装女子,抬袖遮面,似在掩泣。狄博逸脸皮红肿,眼带泪痕,显是方才急怒之际和人动手,被对方扇了耳光。狄博逊见他几位进门,便知
李延青到了,顿时脸现安心之色。
堂上摆了十几张栅足案,主坐几个少年都是衣着华丽,神情桀骜,一看便是权贵世家的子弟,另有一个胡服虬髯的大汉,应当是个低阶武官。
还有几位身着七八品官服的文吏,都知道慕容则与王忠嗣的身份,见二人带着亲兵仗身,神情不善,皆是吓得面如土色,想上来行礼,却又惧怕坐上几个公子,只是站在一旁不敢出声。乐舞伎人,陪酒美女,也都神情惶恐,僵在原地。
慕容则扫视一圈,负手笑道:“诸位好兴致啊!”向身后招了招手,七八个孔武高大的亲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那几名正和狄家兄弟殴斗的家仆擒住按倒。
几个华服少年眼见不好,纷纷起身呵斥道:“慕容泽川!你这是何意?别家家奴还轮不到你来管教!”王忠嗣虽也在旁,却是无人敢向他发难。
慕容则恍若不闻,向狄博逊道:“狄大哥,这是怎么了?”
狄博逊心知李延青定然在外,便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门外众人耳内。
原来他如厕归来,忽见弟弟狄博逸在坊间晃悠,赶忙拦住斥责,要他速速回家。狄博逸素来好同他争辩,兄弟俩正说话时,这院中客人派了几个家仆,把两人强行架了进来,说要交个朋友,也不请他们同席入坐,只是一味让酒。
狄博逊认得在座之人,有几位是大理寺同僚,个个毕恭毕敬,面色惶然,便知这几个少年恐怕也是权贵子弟,他不想生事,只得赔笑寒暄,喝了几杯。
谁知这几个少年胡搅蛮缠,不住要两人再喝,七嘴八舌道:
“你们刚到京城,今后大家少不得混个熟面,若是不喝,那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不肯赏脸,往后可还要在两京混嘛?”
兄弟俩勉强再喝几杯,就想寻个由头告辞,谁知对方仍是不依不饶。这时坐中站起一个陪酒女子,上前软语相劝,狄博逊方才看清竟是秦红露,也知道她有意替自己解围。
孰料为首的锦衣少年冷笑一声,一杯酒甩手泼在秦红露脸上,骂道:“爷们说话,哪轮得到你来插嘴?区区一个倡伎,以为自己是甚么东西?!”
狄博逊见状,知道上元夜秦红露大出风采,一曲歌喉唱彻洛河两岸,被慕容则偕同夜游,早已传遍东都,这人怕是故意找来秦红露,趁机在自己面前羞辱于她,借此寻衅。
虽说狄博逊本也无意和人冲突,眼见这一场是非避无可避,当即上前把秦红露护在身后,大声喝阻,李延青他们所在雅间离得不远,自是闻声寻来。
岂料对方口出恶言,竟又提及狄仁杰的名字,狄博逸顿时火起,扑上去就要同那人拼命,狄博逊固知来者不善,却也不能任由先人受辱,兄弟俩这才和拦阻的仆役大打出手。
慕容则和王忠嗣听罢始末,对视一眼,心想:“这分明是冲着李延青来的。”
慕容则叫道:“允辉兄,红露姑娘受了委屈,还不快来瞧瞧?”
皇甫惟明应声而至,揽过秦红露,到一旁温声安慰。
慕容则回头对狄博逊道:“哪个打了你兄弟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