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观花,慕容则道:“源弼那套酒器九品,海内无双,咱们这回是万万使不出了。”
王忠嗣道:“若要联诗作句,我先认输。”说着伸手栏外,抬臂轻招,一只大鸟疾飞而至,落在他所戴的鹰鞲上,昂首挺胸,端的神俊。正是在燕然山猎获的那头金雕。
慕容则搔搔雕羽,笑道:“不用不用!咱们又不是文人,哪能每次都吟咏风月?”
王询道:“对对对!喝酒要尽兴,弄那些虚礼作甚?”
众人齐声应是,环绕一张八角几,分别坐了,竟不行令饮酒。如此虽不风雅,胜在潇洒恣意,一轮开怀豪饮,就倒空了整只酒坛。
喝至半酣,皇甫惟明向李延青道:“将军,近来有风声传闻,陛下要立武惠妃为后,不知是真是假?”
李延青道:“是么?我倒不曾听过。有或没有,今日上巳节,只管行乐,不必理会。”
他既如此说,皇甫惟明等人也不好开口再提,只得改换话头。
哥舒翰与王询、慕容则赌酒五大白,意犹未尽道:“说不行令,咱们真就这么干喝?”
慕容则转杯调笑道:“哥舒兄可要再尝那阆苑四绝?”
哥舒翰笑道:“那酒是不敢再喝了!不过……若能来几个漂亮姑娘,这可就……嘿嘿……”
平日里他是美酒佳人一样不缺,哪次与人喝酒,都少不得几个美貌女子作陪,自从跟随李延青左右,便不敢再如此做派,着实憋闷已久。听说上巳节多有未婚女子出门踏青,正想借此机会出去邀游一番,于是探问诸人,可有谁愿意同行。
慕容则轻娑下巴,瞧瞧李延青和王忠嗣,两人俱是一派正经无比的模样,大约对此事全无兴趣。
张拯和源弼相视一眼,将哥舒翰拉到楼边,凭栏遥指,笑嘻嘻道:“哥舒兄,你瞧见那几处步障没有?女子踏青,都只在步障内玩耍,就是怕撞见生人!咱们不妨……”说着做个手势,不怀好意一笑:“兴许能见着几个绝代佳人!”
障蔽内彩衣晃动,确实有女子在其中欢笑嬉戏,哥舒翰心痒难搔,抚掌叫道:“好!说不如练,现在就走!”一手架起慕容则,将他向楼下拖去。
慕容则愕然道:“诶?哥舒兄……?”
哥舒翰笑道:“走走走!我知道你也想去,不必害羞!咱们又不是小娘子、大阿妹,怕甚么?”又对杨洄招手道:“小兄弟,你来不来?”
杨洄腾地站起,快步跟上,满脸堆欢道:“哥舒兄既是叫我,小弟自然要跟着!”
五人推推扯扯,呼呼喝喝下了楼去,留下皇甫惟明和狄博逊相顾愕视,心说这是成群结伴去招惹良家女子么?果然无人好德如好色。
两人向李延青道:“他们如此行事,怕是不妥,将军也不管管?”
李延青笑道:“何处不妥?人各有志,不必事事讥评。”
王询也点头道:“少年风流嘛!可以原宥。”
狄博逊啼笑皆非,心道:“若是你弟弟去做这等事,恐怕就不是如此轻易原宥了。”
几人又斟了满杯,正要再喝,忽听远处杨洄惨叫道:“啊!!”
声震长霄,吓得狄博逊一个激灵,和皇甫惟明双双起身,凭栏而望,却又听见张拯源
弼长声惊呼:“啊啊!!!”
跟着哥舒翰和慕容则也是纵声大叫:“啊啊啊!!!!”
这下可不得了,他们叫得凄厉怪骇,两人也是胆寒发竖,不知出了何事,就听哥舒翰炸雷般一声大吼:“愣着作甚,跑啊!!”
远处一面粉红行障内人影晃动,噗啦撕破了两条豁口,张拯和源弼当先撞了出来,后头跟着慕容则、哥舒翰,杨洄却被哥舒翰拎着背心提在手里,众人神情惶骇,惊叫连连,向着小楼没命飞逃。
狄博逊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谁料那行障破洞之内,跟出一长串彩衣队列,个个招手摇袖,在后呼喊追赶,只是离得远了,瞧不清究竟是何情状。
须臾五人已经冲上楼梯,却不防哥舒翰提着杨洄,慕容则奔得脚软,两人踩着三块衣襟,一站不直,居然脚底打滑,齐齐摔倒,在地下滚成一堆。
狄博逊赶忙要去搀扶,张拯和源弼又是前跌后撞地一拥而上,五个人连拖带爬,竟都挤到楼中角落里,望着栏杆瑟瑟发抖,哪还有半点风雅倜傥的模样?
这一番变故,楼上五人也惊得怔愣许久。
但见他们一个个面如黄叶,骨软筋麻,王询笑道:“这是怎么了?被姑娘调戏?还是要抓你们回去成亲?”
楼下莺莺燕燕,娇娇呖呖之声飘了上来,显然是大批女子被亲兵拦阻,不能跟着上来,却又不肯离去,堵在外头呼喊相邀。五人听这声音,吓得冷汗涔涔,哪里答得出话,只是缩成一堆,不敢动弹。
皇甫惟明心中奇怪,转头向楼下一望,登时脸色大变,仓皇而退,冷不防撞上坐具,险些一跤摔倒,手中杯酒也洒了满襟。他顾不得失仪无礼,偷偷向角落中几人瞧了一眼,神情诡异,待到坐定,这才脸色发黑,手忙脚乱地擦拭衣衫。
狄博逊纳闷之极,皇甫惟明一向重视体统,绝不肯在上官面前失态,这楼下究竟是甚么东西,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如此想着,慢慢呷了一口酒,走到近前,朝楼下望去。
哪知一瞥到处,狄博逊浑身一震,似要出声惊呼,顿时呛得口鼻出酒,满面通红,一面颤巍巍指着楼下,恐悚不已,一面连连大退,跌坐在皇甫惟明身侧,涕泪交加,埋头狂咳。咳了一阵,抬手朝面上抹一把,看着慕容则与哥舒翰,神色莫名。
慕容则眼含歉意,朝他挤出一丝艰难苦笑,欲言又止。
他二人顷刻之间,也变得如此模样,王询愈发奇怪道:“你们又怎么了?”
李延青和王忠嗣见状,不约而同地起身去看,又激起众女子一片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呼喊调笑之声。王询不知是否眼错,似乎看见王忠嗣双肩抖了一抖,李延青身形僵了一僵。
静了片刻,回过头来,只见李延青眸显无奈,王忠嗣却是眼带同情,角落中人仍然挤成一堆,个个面上已是既怕又窘。
两个双双收回目光,相视无言,默默举酒一碰,对饮此杯,走回桌旁坐下,神情却和皇甫惟明、狄博逊出奇相似。
王询连见如此,犹如被装进闷葫芦,愈发摸不着头脑,终是忍无可忍道:“出了何事,好歹说句话!”
无人应答,索性自己起身,走到栏前,口中嘀咕道:“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一语未毕,瞧见楼下景象
,顿时目瞪口呆,忍不住失声惊呼道:“哎呀我的乖乖!”
下颌舌根僵直一阵,再三看了看眼前,只觉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那楼下乌压压挤了数十个女子,一个个穿红叠禄,涂脂抹粉,正使尽解数,对着楼上丢眉弄眼。
为首的一个面如黑炭,口大似碗,身高丈二,目若铜铃,这般仰面一笑,牙排二齿,直是庙中在世金刚。
身旁那个髻散发乱,骨瘦如柴,鼻曲成钩,叫声惊天,抬手轻招披帛,赫然是一株成精枯树。
再旁一女子五短身材,腰大臀肥,面上五官浅浅而堆,只能依稀看出面目,那身躯怕是三尺白绫也裹缠不住。
又有一个龅牙马面,满脸花斑,塌鼻深目,肤色灰黄,两坨酒晕妆涂得鲜艳血红,犹如鸡冠,实在难以言喻。
其余众女或是眉通一字,或是臼头卬鼻,或是秃发高臀,或是跛足眇目,一眼扫去俱是无盐。
当真抬眸一笑,鸡飞狗跳;低眉含娇,花萎叶凋。
王询看得双眸刺痛,饶是他为人粗犷,对女子容貌高低不甚在意,竟也一阵阵脊背生凉。
瞧着众亲兵、仗身、仆役挡成人墙,拼命拦阻这些女子,个个生无可恋,不禁对他们心生敬佩,回头对慕容则五人道:“这……虽是年少风流,可你们也……也太……”实在无言以对,只得摇了摇头,同其他几个一样,默默坐回桌边,形容愁苦。
如此十人一言不发,大气不喘,五个缩在墙角,五个环几而坐,谁也不敢再看楼下情形,直僵持到申时末刻,才听女子宣呼调笑声,稀稀远去。
待到一个仗身上来唱喏,慕容则这才推开张拯,从地下爬起,颤声问道:“怎样?走……走了么?”
那仗身几乎喜极而泣,连连点头道:“走了!都走了!”
哥舒翰也把杨洄一丢,骨碌站起身来,连连喘气道:“走了就好!走了就好!”瞧他模样,恐怕十天八天也不想再去搭讪女子了。
其余三个忙着扑打衣衫,张拯咕噜道:“怎么……怎会有这许多……丑女?”
源弼无奈道:“若能轻易嫁得出去,怎会巴巴等着上巳节踏青寻汉?”
杨洄不敢出声,只对这话大点其头,心下暗道:“这下可是要糟!探寻美人不成,反被丑女追出数里,堵在楼上不敢下来。若是传了出去,可怎么见人?”
眼见李延青、王忠嗣闷声不语,王询三人脸色难看,慕容则尴尬笑道:“咳……那个……一时不察,坏了兄弟们的兴致……今晚去……”
王询凉凉打断他道:“去何处?倘若你们……”说着一指楼外,“……平日找女人都是这般姿色,眼睛要来做甚?还是尽早挖了罢!”
皇甫惟明和狄博逊闻言忍笑不已,却也连连点头附和:“古人说‘看杀卫玠’,只怕卫玠就是这般活活吓死的。”
张拯、源弼、杨洄窘得面红耳赤,纷纷以袖遮脸,哥舒翰惭愧低头,慕容则抬手捂眼,心道今天真真是丢脸至极,往后在这群人面前,恐怕再难抬起头了。
末了几人低声细语几句,各自点头,似是商定了甚么,慕容则晃晃脑袋,支支吾吾道:“诸位受惊了,这事我们几个赔罪,赔罪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