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观中留宿一晚,次日赶赴缑氏,又过三日才到洛阳。大唐自高祖以长安为京都,洛阳为东都,后又陆续增置北都太原,南都江陵,中都河中,西京凤翔,南京益州。神龙二年中宗废神都,还于长安,洛阳仍是天下大邑,有商肆千家,人口十万,无数商队船货往来,由此取道各州,繁盛之景,犹似往昔。
将近申时,慕容则唯恐宵禁之后不能游冶,到客舍安放了行囊,匆匆拉着李延青出门,沿街往洛河边上便走。洛水之畔垂柳依依,游人甚众,两人走到堤上,远望新中桥,还未站定,忽听人群之中一声欢呼:“大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飞步跑来,近前一把抱住慕容则,欢喜道:“大哥怎么在这里?”
慕容则乍一见他,也甚是高兴,急忙搂住道:“阿均!我正打算回长安,路经洛阳。你和谁同来?”
男孩嘻嘻一笑,向后喊道:“二哥,快来!”
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穿四襈衫的少年,见状只得慢慢近前,对慕容则微微施礼道:“大哥。”
慕容则嗯了一声,转身对李延青道:“这是我二弟慕容平,三弟慕容均。”
李延青打量二人,只觉慕容均一派天真,慕容平面上却隐隐透出阴鸷之气。慕容则又对弟弟们道:“这位是我的好友李延青,二弟比他年长,不必以兄称之。”
慕容平点了点头,只和李延青抱拳礼见,慕容均却甚是乖巧,慌忙叫了一声:“李哥哥!”
李延青看他穿着一件云纹圆领小袍,脚蹬长靿靴,眉眼之间与慕容则有五分像,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蓦地想起李云青来,点头笑应。
慕容则道:“你们为何也在洛阳?”
慕容平道:“昨日傅老先生大寿,父亲念及师生情谊,让我和三弟前来代他贺寿。”
慕容则点点头道:“我不在家,自然该是你来。何时启程回长安?”
慕容均道:“明日一早启程。大哥,咱们一起走罢?我们都很想你!”
慕容则幽幽道:“不必了,我刚到洛阳,还想再逗留几日。你们先回,告诉爹娘我准备回京赴考。”
慕容平脸色微微一变道:“大哥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慕容则笑道:“不是我回心转意,无奈父亲有言在先,若不参加春闱,我也不必回长安。暌别甚久,倒是挺想念他老人家。”
李延青见他眼中隐隐露出一丝狡黠之色,不禁心下暗笑。
慕容平脸色青白,无话可说,慕容均却凑到慕容则和李延青之间,伸手去拨他腰间一只石青流苏镂空白玉香囊,忽地道:“那我和大哥一道回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慕容则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哪是照应,分明怕我跑了!”说着看了看慕容平,道:“好罢。我们在择善坊内的邸店下榻,你要跟着,明早过来。”
慕容均见大哥允准,又惊又喜,拉起慕容平就要回住处收拾行装,慕容平便也不向二人道别,顺势离开。
慕容则经此一遭,没了游玩兴致,两人沿路返回。李延青道:“你们兄弟性情各异,倒也有些意思。”
慕容则道:“你只有一个嫡亲兄弟,不像我有亲弟三人,从弟五人,加起来足有七八个,自然各不相同。再说这长子长孙……可是难做啊!”
李延青道:“原来如此。”
慕容则无奈道:“我那二弟只比我晚生三日,自幼起居用度都和我一般无二。只是二娘要他处处胜我一筹,好在父亲面前争宠。他也自视甚高,总想出人头地。方才种种你也见了,十余年中一直如此,我是厌烦至极。”
李延青道:“带上你三弟同行,倒也不无道理。”
慕容则脚步一顿,笑意全无,转头看向李延青,他这般状似无意地说破自己心思,莫非与慕容平短短一晤,竟能看出问题不成?转而想起师叔月山道长暗中叮嘱:“李延青非寻常人等,日后必有不凡际遇,唯欠可以腹心相托付之人。你
若能待之以诚,舍命结交,不仅于己有益,更能福泽后世。且自斟酌罢!”
慕容则想毕,正色道:“这话我只与你说。一旦牵涉利益之争,就算同母兄弟,也免不了阋墙于内,更何况……人有野心,便成虎狼。”
听闻此言,李延青猛然心中清明,看来慕容则并非天生是个潇洒不羁,轻浮玩世之人。
次日一早,慕容均来到择善坊内,说慕容平一行已经出城,未及向大哥道别,慕容则不置可否。三人在洛阳附近游玩数日,这才启程进京。此时天气渐渐寒冷,三人不再骑马而行,雇了一架马车代步。
长安既是京畿,共有十四条官道通往全国各处州县,另有一条水路,自渭水及广通渠东至潼关连入黄河,慕容则不喜陆路颠簸,三人由潼关弃车登舟,一路顺流西上。
沿河两岸但见芦荻枯草,烟树离离。慕容均手里拿了一枝苇花,走回舟中,坐在桌旁道:“这船走得还真快,几日功夫就到了渭南。”
慕容则将碗筷递与他道:“这还是近日西风渐紧,不然早就到了新丰。”又对李延青道:“素日都说黄河的鱼羹甚好,今日咱们尝尝这渭河鱼羹。来日到了京城,我做东请你到曲江会饮,那才尽兴。”
慕容均从前只道自家长兄已是少见的青年才俊,连日来与李延青同行,愈发觉得此人才调高雅,文词弘博,慕容则与之相比,竟也微微逊色。由是对李延青好感倍增,大点其头道:“哥哥说得对。李哥哥,你可知道,目下京城之中有几位翩翩公子,号为‘长安十俊’?”
李延青奇道:“这倒不曾听说,都是何人?”
慕容均瞥了兄长一眼,调笑道:“第一是宁王长子汝阳王李琎,第二皇六子甄王李嗣玄,第三宁王次子李琳,第四薛王长子李瑷……第六中书舍人张九龄之子张拯,第七先郇国公韦安石次子韦斌,第八宰辅源乾曜之子源弼,第九中书令张说之子张均,最后一个是宰辅李元纮之子李有容。”
李延青点头道:“都是皇族贵胄,还少了一位。”说着看向慕容则道:“莫非是你?”
慕容则正悠悠举杯,不由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李延青笑道:“随口一猜。”
慕容则向弟弟道:“我像么?”
慕容均眼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数回,一指李延青道:“与他相比,不像。”
慕容则瞪了李延青一眼,摇头道:“我还真不敢和你比……”说着正色道:“其实这‘十俊’的名号只是坊间误传。当日我与这几位因年纪、家世相若,被选入宁王府为诸王子做伴读,大家自幼一处读书玩耍,当着外人严守规矩,私下里却和一般孩童无异。
直至十五岁那年,我们几个效法魏晋文士坦衣纵酒,联诗为戏,谁知陛下驾临宁王府,一直在旁观看。最后仆役禀报,大家吓得跪地叩头,陛下见我等一改方才狂狷,个个有礼,不禁笑道:‘众小子真一时俊杰!’后来不知怎的流传出去,成了‘长安十俊’。”
李延青悠悠笑道:“若都似你这般,也算得上名副其实了。”
慕容则摇头叹道:“这等名声,要来何用?徒生是非。怎奈长安本就是世间一等是非之地,你若无事,莫要久留。”
李延青道:“既到长安,自有缘故,再说方今天下无事,若不到京城一游,岂不辜负这繁华盛景?”
慕容则心中一动,只觉眼前之人愈发琢磨不透,不禁微微一笑。
十月初,船抵京师。长安自西汉时就已名满天下,此时长安却非汉魏旧城,乃是隋文帝杨坚新造。昔日文帝代周,因嫌长安城池残破,水源污浊,遂在旧城东南龙首山南坡选址,令将作大匠宇文恺于山原之上营建新城。宇文恺才思非凡,奇巧卓绝,城池自建成至迁用,前后仅用九个月即告完毕。
新都气势恢宏,布局严谨,名为一城,实则包含长安、万年两县之地,方圆一百八十五里,有人口百万,规模之大,人众之巨,在当时可谓寰宇独一,举世无
匹。此后千年之间,长安屡遭兴废,后世诸城无一可与之相比,因而盛唐气象,尽显其中。
隋文帝迁都之后,广修漕渠,引泾,渭,潏,涝,丰,鄗,灞,浐诸河之水以供民用,时人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李延青一行即是从永安渠码头上岸,慕容则家中已遣了车马仆役来接。
三人上了马车,李延青掀帘一望,长安城墙巍峨,委实惊人。
自明德门进城,一条大街直通皇宫,宽近五十丈,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共有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于路但见坊墙齐整,绿树成行,屋宇连片,重檐如云。
李延青不禁叹道:“从前虽知长安壮丽,今日一见,才觉书中之言未载详尽。”
慕容则笑道:“话虽如此,可你想想,一城之间,从南到北,竟有二十里之遥。外出游玩,若不及赶回府中,宵禁之后,坊门紧闭,就得在这路旁汇聚雨水的沟槽之内过夜,岂不麻烦?”
李延青点头道:“不无道理。你们先回府与家人相见,我到旅舍下榻。”
慕容则欲言又止,终是点头道:“好罢。你要住在城南还是城北?”
李延青道:“离昭国坊最近的客店在何处?”
慕容则道:“在永崇坊。怎么,昭国坊中有你旧识?”
李延青摇头道:“倒不是。家父在昭国坊内有一所宅院,如今修葺一番,也可安身。”
慕容则道:“天色尚早,咱们先去瞧瞧也无妨。”吩咐转道昭国坊。
约过小半个时辰,三人在坊内十字街下车,李延青四下一望,竟到十字街东之南一座宅门之前。门上铜锁锈迹斑斑,显然经年未开。
李延青右手抽出一把短剑,向门栓一挥,旋即收回腰间,铜锁应声而落。只因他出手极快,慕容则兄弟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李延青已将大门推开。
这是一座两进宅邸,院内荒草满地,遍生尘芜,慕容则奇道:“你确信是此处?这宅子只怕已经荒废多年了。”
李延青无奈摇头,只得笑答:“我也是初次到此,但听家父所说,就是这里。”
当年李元芳随狄仁杰自幽州返京,旋即又赴湖州,此后常住洛阳,在长安并无居所。直到先天元年在骊山救驾,李隆基欲将他留在身边,又恐太平公主借此为难,于是暗中在昭国坊内赐下这所宅邸。当时李元芳已坚决不受官职,自知不能再推拒宅院,便借予凉州一位同乡暂住。
后来先天乱平,李元芳匆匆离京,期间再未踏足长安,那位凉州商人居住数年之后也返回家乡,奈何寻不见李元芳下落,只得先将宅邸封闭,留待日后主人再来,至今足有十余年。
慕容则道:“若你一人居住,绰绰有余,只是你初来京都,诸事不便。我吩咐家中管事,找人为你收拾一番,如何?”
李延青道:“如此甚好。”拿出新锁锁了宅门,将钥匙及银钱交与慕容则道:“装饰从简,却不必刻意节省,也代我酬谢你府中家人。”
慕容则见他不容推辞,只得接下,向北一指道:“那就是永崇坊,内有旅舍,向北隔着三坊之地就是东市。”
李延青道:“好,我自去投宿,你们先回罢。”
待慕容兄弟乘车离去,他信步而行,细细查看昭国坊内屋舍。长安城实在太大,百万人口仍不能将一百零八坊悉数住满,隋文帝时就曾因坊地虚耗,而令诸王于城南开府立第。此时自兴善寺及玄都观以南,四街之广,诸坊空置,住户寥寥,昭国坊内几乎无人居住。李延青微微一笑,这倒是正合心意。
慕容则回府之后,三日内再未露面,李延青在永崇坊客舍内住下,期间有豫国公府上家人,声称奉了大公子之命前来问候。而今豫国公是慕容则祖父慕容嘉实,虽然年事已高,不问外事,但慕容则父亲叔叔皆在朝为官,慕容家在长安也是豪门望族。得知慕容则被关在家里不得外出,所派家人已经着手收拾他在昭国坊内住宅,李延青只得独自在长安城内游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