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买卖繁盛,招商致旅,长安首推东西两市,然而玩赏风月,酒绿灯红,却数崇仁、平康两坊闻名京畿。因其与尚书省选院、长安东市及皇城临近,各地选人在京中无宅邸可居,多在此处停憩,车马繁会,灯火喧呼,昼夜不绝,城中莫比。
李延青在崇仁坊内随意走动,果然酒楼林立,歌舞处处。忽然北隅一座高阁之内传来一阵琵琶乐曲,纤音爽籁,如从天降,虽脆而不促,既长且悠然,骎骎然似崩珠玉,浩浩乎如风临渊。
李延青听得入神,不觉驻足楼下,待到一曲奏罢,只听楼上有人抚掌笑道:“王公子今日所奏,比之《郁轮袍》更为精彩绝伦!”
又一人笑答:“献丑!献丑!只是妙曲弹来,入于诸公之耳,美酒待客,恨无佳友共酌!可惜!可惜!”话音未落,楼上俶乎落下一只琵琶,直往李延青头顶砸来。
李延青微退一步,抬手接住,但见良木成器,冰弦玉轴,琉璃为饰,金线作花,绝非凡品。
楼上一人扶栏下望,慌忙歉声道:“在下一时不慎,跌落琵琶,兄台无事罢?”转而下来赔礼。
李延青听出是方才奏乐之人,微微一笑道:“无妨。”将琵琶递与他道:“如此雅器,毁损可惜,小心为好。”
那人双手接过,递与一旁小厮,只见他头戴南华巾,身着青碧织锦四襈衫,腰束蹀躞带,脚蹬乌皮六合靴,二十二三岁年纪,形容典雅,丰神朗润,敛袖抱拳道:“多谢!在下河东王维,字摩诘,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李延青心中讶异,暗道此人就是王维?当下回礼道:“小弟李延青,字鸿飞。久闻摩诘兄精通乐理,诗文斐然,方才听得琵琶乐声,一时忘我,才知传言不虚。”
王维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今日幸会,且与我楼上小酌,聊表谢意!”说着架住李延青便往楼上去。
李延青道声:“却之不恭。”两人到阁内坐了。
高阁之中设有雅间,桌上摆了一只青瓷莲花尊,用泥封封口。王维吩咐身旁小厮道:“含淳只怕稍倾便至,你去楼下等着。”小厮应声而去。
王维对李延青道:“我看贤弟举止不俗,可也是进京赴考?”
李延青道:“小弟只是听闻京都物阜民丰,前来见识一番,并非士子。听闻兄长两年前进士及第,今日得遇,也是幸甚。”
王维笑道:“见笑!王维不才,胸无大志,此后一二年间,只想在这长安玩乐度日。若能月下花前,饮美酒,语知交,莫说做官,就是神仙也不做!”
李延青见他飞扬洒脱,更增好感,点头道:“适才兄长所奏之曲,颇具盛世之音,不知何人作谱?”
说起乐律,王维登时来了兴致:“闻弦歌而知雅意,可见贤弟于此道略通。这曲子乃是我与一位好友共谱,今日约他来此饮酒,谁知竟与你相识,实是有缘!”
两人说话间,伙计摆上几道冷碟,又取来温酒器具道:“公子,这就启封么?”
王维亲自将莲花尊揭去封条,启去尊盖,道:“常乐坊内郎官清酒,京师有名。可今日这酒,是取杏花入酿,在粮仓之内埋藏十年的珍品。我和酒坊少主交好多时,上次开仓他送了我五尊。今日初尝,也算应景!”说着将酒倒入白瓷鸡首壶,温烫起来,霎时满室酒香,熏人欲醉。
便在此时,小厮引着一人快步上楼,推门而入。未见形貌,就听他连声赞道:“好酒!好酒!你从何处觅得佳酿?”
王维道:“如此也不枉你跑这一趟罢?”对李延青笑道:“才说便来了!”
李延青与王维起身相迎,那人顷刻间已到阁内站定。只见他也是二十三四上下,头戴巾帻,穿着一身月色襕衫,眉目俊雅,清隽如竹。
王维对李延青道:“这位是我知交好友,姓祖名咏,字含淳①。”又向祖咏引见李延青。两人抱拳行礼,一番斯见,这才重新落座。
伙计端出肥羊嫩鸡,摆上各色点心,壶中郎官清酒早已烫热,王维斟酒举杯,对李延青道:“偌大长安,你我相识即是有缘,来!今日喝个痛快!”三人共饮,把酒言欢。
原来祖咏长王维一岁,是进京参加春闱的士子,二人皆有诗名,唱和已久,王维已于开元九年进士及第,祖咏却是初次应试。
说起此次科举时日已定,就在年后正月末。祖咏得知王维不急做官,李延青
更是无意仕途,笑道:“只怕世事难料。谁说似我等这般,皓首穷经,寒窗苦读,便能大魁天下,平步青云?反倒是你二人,目下无意于此,来日未必不能封侯拜相!”
王维笑而不语,李延青奇道:“祖兄此话怎讲?”
祖咏道:“如今科举绝非只有贡院一试。还有武举、制举。武举暂且不说,制举却是陛下亲自下诏选拔的非常之才,平民、士子、职官,凡有大才者皆可钦赐官职。小则进士出身,大则与公卿同列。比起寻常生徒、乡贡,及第之后还需守选三年,再由吏部铨选,才能入仕,制举实是一步登天!二位贤弟若能得应制举,岂不羡煞旁人?”
唐时五品以上官员由天子任命,六品以下由吏部、兵部授予文武官职。士子中举之后,三年无官可任,经铨选查验,方可得官任职,相比之下,制举确是仕途捷径。
李延青摇头笑道:“天子青眼,岂是我等布衣可想?今日承兄吉言,也祝兄长来日登科,雁塔题名!”三人又干一杯。
王维道:“说起吏部铨选之‘身言书判’,比之贡院三日更难应对:须得体貌丰伟,言辞辩正,楷法遒美,文理优长。四少其一,虽中进士,也未必有官可做。我有一同年②学富五车,名次犹在我前,只因身量五短,面貌黝黑粗陋,竟被打发去做一县之小吏。吏部的考官铨选,先看其人,方试其才。含淳,来日你若及第,小心打理衣衫形貌,可别因小失大。”
祖咏点头道:“此事我进京之前已有准备。听说不少人因家境贫寒,无鲜衣华服增色,竟为此倒卖田宅,换取衣衫配饰,倾家荡产者大有人在。若不能授官,岂非一无所有?何苦来!”
王维停杯笑叹道:“名利之心,人皆有之。以朽屋薄田,换来功名利禄,谁人不愿?只可惜学子万千,职缺寥寥,若不力争,哪知功名在谁!罢了,我等今日尽兴饮酒,待明年春闱之后,含淳莫忘邀我二人曲江一会!”
科举放榜,及第者在大雁塔题名,曲江池集会,历来已成惯例,祖咏一想如此,不觉大为欣悦,三人频频把盏,喝的畅快淋漓。
王维酒兴一起,拿过琵琶,拨弦歌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③”
祖咏拿箸击盘,和歌曰:“行迈靡靡,心中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④”
李延青听二人随口歌来,全无磕绊,心知又是两人合谱之曲,用以唱和,于是接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胡云不喜!⑤”
琵琶悠长,击盘声碎,三人抚掌大笑,喝的酒尽杯空,满桌狼藉,这才起身告辞。王维和祖咏步履如颠,摇晃不已,只得由小厮搀扶,登车而去。
李延青生平第一次如此豪饮,竟而全无醉意,出了崇仁坊沿街南行,自觉与来时无异。回到客舍,已是初更时分。
十月寒天,冷意浸骨,不少人穿了夹棉褠衣⑥,李延青内力深厚,本已不畏寒暑,怎奈酒劲上来,便觉浑身如有火烧,只得打开窗扇,引凉风吹拂。
银月东悬,长安灯火明耀,楼下后院里却传来一阵聒噪:“快走快走!现如今都是绢帛抵挡盘缠,你这夏布也拿来充数?还是往别家去罢!”
李延青低头一看,院中一个伙计提了水桶,正站在马厩旁与人理论。旁边一人抱着布匹道:“在下是入京赶考的士子,不求住进客房,只在柴房内安身,还请小哥通融一二。”
当时买卖,金银稀少,就连铜钱也为数不多,开元九年,朝廷明令“绫罗绢布杂货等,交易皆合通用”,代替铜钱买物。只是大唐开国百年间,商货兴盛,绢帛价低,北周绢价每匹二千文,而今仅值四百文,天下无论贵贱,皆可以“丝布为衣,麻布为囊,毡帽为盖”⑦。至于夏布,以苎麻制成,即便做成白纻,价钱也难比绢帛,此人拿来抵钱,伙计自然不愿交易。
李延青细细打量,那人身上衣衫还算干净整洁,却是麻布粗制的旧衣,浆洗日久,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如今天气寒冷,旁人换穿棉衣棉靴,他却脚穿麻布薄履,鞋沿还有干草外露,双手抱着布匹,冻得瑟瑟发抖。但凡参与科举的士子,多半住在驿馆官舍,有的家中富裕,也在上等客舍内安身。竟有人穷困至此,要睡柴房马厩?
眼见那伙计再三驱赶,书生苦苦哀求,李延青心中不忍,正待下楼,忽听门外有人
道:“公子,小人给您送来热水!”
李延青心中一动,提声道:“进!”
伙计进门,将水桶小心放好,李延青招他近前道:“我有事要托小哥去办,还请帮忙。”
伙计站近道:“公子吩咐。”
李延青向楼下一指,道:“我要买那人手中夏布,小哥代劳。”说着从袖中取了钱袋递过。
伙计小心接了,掂掂分量,苦笑道:“公子,小人方才看过,那布粗疏得紧,一匹不值五十钱。公子这价出得高了。”
李延青笑道:“无妨,你只管去,不必询价。”
伙计见状,只得默默下楼,不一会儿抱了布匹回来,交与李延青,不待他询问,先出声道:“小人买下布匹,不曾询价,一袋钱全给了他。没有找回半分。”
李延青嗯了一声,看着布匹不语。伙计低头道:“公子,小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延青挑眉,顿了顿道:“小哥请说。”
伙计笑道:“小人在这店中十年,见过的人不知多少。公子来了几日,不似他人轻贱我等,实在难得。公子心地善良,今日帮人一把。小人多嘴,公子还是小心的好。”
李延青笑道:“小哥莫不是觉得,这钱花的冤枉?”
伙计低头道:“不敢不敢!只盼公子不嫌我聒噪:这匹夏布卖了五百钱,任谁都知公子不是买布,而是救他一命。可方才小人不去询价,那人也不说价钱,拿了钱囊,并无一言相谢,脸色固然不喜,却也不曾出言拒绝。按理说,既然憎恶施舍,又何必受人恩惠?强撑脸面,只怕是嘴硬腿软。”一面说着,忍不住语带不屑之词,脸有鄙夷之色。
李延青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此人既是进京赶考,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在这里苦求于人。我与他素不相识,也不图回报,能教他熬过年关,明春参加科举,这布也算买的值了。来日他若询问,你只说买主已走,不知名姓。”说着又拿了五枚通宝制钱,放在小厮手中道:“小哥不要推辞!”
伙计见他如此,只得点头道:“罢了!小人听公子吩咐。”
李延青正色道:“对了,你叫甚么名字?”
伙计笑道:“小人叫张诚!”
李延青点头道:“张诚,今日多谢你了!”
张诚道:“公子看得起小人,不敢当个谢字!”说着告退,带上房门。
李延青默默坐在桌旁,伸手一模,那匹夏布很是粗粝,即便用作靴底垫足,也不舒适,更遑论贴身穿着。
他一出生即是锦衣玉食,仆从照顾,旁人因家贫所受的窘迫欺侮,根本无从体会。李延青轻叹一声,微微蹙眉,心道当日叔外祖父狄梁公为他取字“鸿飞”,便是要他体恤民生之苦,不可因自己富贵,便去轻贱他人。只是似这等贫富不一,着实过甚,莫非世间之人,当真有贵贱之分么?
他从来不信人命还分贵贱,即便真有贵贱,也是品行高低,说甚么庶民贵胄,谁人不是生老病死,百年之后化作一抔黄土?想到此处,不禁嗤笑一声,心道我若也以出身论贵贱,当真白活一世了。
李延青静坐一刻,起身洗漱,关了窗户,熄灯安寝。躺在榻上,却又不觉伸手到枕边摸出一张小巧文牒。牒内没有字迹,却只画着一枚云纹图样,李延青看了许久,塞回枕下。
楼下一个灰衣小厮提了水桶送进柴房,出门暗骂道:“一匹破布也值五百钱?爷爷我劳累三年也挣不到这个数。白捡的好处滥糟蹋,人家上好的行云纹纬锦钱袋,剪了垫鞋,也不知你那双脚受得起受不起?”
先前买布的张诚听见,低声道:“嚷嚷甚么?来者是客!就算人家住在柴房,也不要怠慢。”说着将他拉进屋里。
①祖咏无字可考,作者杜撰为“含淳”。出自:汉·王褒《四子讲德论》——含淳咏德之声盈耳。
②同年:唐代同一上榜的进士互称同年。
③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全诗借鸟鸣表达期盼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心情。
④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⑤出自《诗经·郑风·风雨》
⑥褠(gōu)衣:袖狭而直,天冷时两手臂可以交互插入袖筒以取暖
⑦唐尚书左司郎中李肇《唐国史补》如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