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寒露,云淡鹰飞,河南府嵩岳群山之中落叶缤纷,红黄交映,景色甚佳。少林古刹钟声隐隐,时有诵经之声,山道上两个少年沿着石级快步走下,牵过林荫里低头吃草的两匹健马,翻身跃上。
慕容则一手提缰道:“少林寺名不虚传!既然那位镜尘大师外出云游,你现在往何处去?”
李延青回头望向山顶,眉间闪过一丝悠然之色,笑道:“我还没去过京城,正想见识一番。你不回长安么?”
慕容则一怔:“普天之下好去处比比皆是,干么非到京城?”转念又道:“说起来……我是有两年未进家门了。”
李延青道:“那就走罢!”当下两人骈骑,沿官道一路往西,疾驰而去。
行出里许,远远又听慕容则叫道:“诶?不对啊!我怎地就跟你回去了?”
李延青道:“来都来了,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
慕容则字泽川,年长李延青半岁,出身关陇显贵,其父现任工部侍郎。两人在襄阳舟中偶遇,一则年岁相仿,二则性情相投,相处几日,李延青虽有相见恨晚之感,却也免不了提防之心。后来几番试探,发觉此人并非刻意接近,这才和他倾心结交,一路同行。
少室山西北便是轘辕关,南临嵩岳,北接缑氏,因近东都,多有行人商旅途经。两人寻了一家野店打尖,正午时分,大堂里人声鼎沸,坐满了吃饭的客人。
李延青和慕容则寻了一处角落坐着,待伙计端了菜品摆上,就听隔壁桌上客人道:“师兄,听说近来江湖上出了一桩大事……”
那一桌五人都穿着缺骻衫,满身横肉,显是练家子。慕容则偷眼一瞧,对李延青低声道:“许是少林俗家弟子。”
李延青点点头,几人声音虽低,他却也听得清楚,那汉子继续道:“……湘西无宁堂丢了秘宝万象盒,正四处寻找。”
另一人接道:“有这等事?听说那万象盒中,藏有无宁堂创派祖师六极老人的无上绝学。只是不知真假。”
又有一人道:“我也听师叔提起过。所谓‘万象无象,鸣鸿翅张。’这万象盒和鸣鸿刀是无宁堂两大宝物,得之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数十年来虽有不少人人觊觎,前去偷盗,全都葬身湘西深山之中,尸骨无存,无宁堂众多高手可不是泛泛之辈。”
那最先开口的汉子道:“话虽如此,这次万象盒被人盗走,却是千真万确。无宁堂几乎倾全派之力查找,竟然一无所获。莫非江湖中又有了能人异士,成心和他们为难?”
几人自顾说话,这厢听了一会儿,慕容则低声道:“从前家师也说过万象盒,难道传言竟是真的么?”
李延青似笑非笑道:“传得多了,也就是真的。”
慕容则道:“都说那盒子是六极老人在蜀中请高手匠人所制,机关奇巧,除却历代无宁堂主,无人能破。若真被人盗走,这绝顶武学,谁不想据为己有?只怕要出大事。”
李延青幽幽道:“如此紧要的物件,无宁堂即便遗失,也绝不会张扬此事。可如今消息却已传的沸沸扬扬,这背后恐怕有人推波助澜。”
慕容则道:“无宁堂做的既是杀人买卖,江湖中早已树敌无数,让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有甚么奇怪?”李延青默然不语,眸光晦暗难测。
两人午后继续赶路,快马加鞭奔至傍晚,离缑氏尚远,附近却无村落镇甸。慕容则四下一望,忽然道:“真是凑巧,怎么到了这里!”说着向西北一指:“再走十里,是我师叔月山道长隐居之处。”
李延青道:“怎么提起你师叔,却是这般神情?”
慕容则无奈道:“我这个师叔,早年是走方道士。可他偏说自己不是道士,是甚么术士……相师,怪力乱神,我可是怕了他胡言乱语。”
李延青笑道:“他对你乱语过甚么?”
慕容则道:“初次相见就说我一生福泽深厚,定要遇见贵人才能逢凶化吉
,否则性命堪虞。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说话间到了一处山岗之前,暮色幽微,岗上道观传出阵阵钟鸣。两人在观门前下马,李延青抬眼一望,但见松林掩映,香烟袅袅,确是清幽无比。
观内一株青松枝叶如盖,落了满地松针球果,一个小道士正自打扫,抬头见了慕容则,忙把扫帚一扔,喜道:“师兄!多日不见,你怎么来了?”
慕容则道:“师叔在么?”
小道士头前引路道:“师父在,你跟我来。”二人跟着到了正殿之后一处小院,院内房舍门窗紧闭,却透着淡黄灯光。
慕容则对李延青低声道:“我先进去,你且稍候。”说着推门而入。
李延青此时内功颇有根基,丹田之内真气充沛,氤氲流动,六识远胜常人,仰望明月,就听屋中慕容则道:“师叔,我来了。”
无人应答,慕容则又道:“师叔,弟子今夜无处可去,这九月寒天,师叔总不忍弟子露宿野外罢?”
停了一停,才听另一人不温不冷道:“你是要回长安?”想必是那位月山道长。
慕容则略微诧异道:“师叔怎么知道?”
跟着一阵窸窸窣窣,只听慕容则尴尬道:“师叔……弟子自知长相俊美,师叔也不必这般……”
月山道长斥道:“去去去,贫道可不好男色。”
慕容则失笑道:“不好男色,那就是好女色?”
月山道长却不恼怒,幽幽道:“贫道还没你这般轻狂。”
慕容则喉头一哽,再不出声。李延青心下纳闷,暗想道长是说慕容则好色么?这倒看不出来。
一念甫毕,只听月山道长又道:“你印堂红润,额角隐隐透出紫气,乃是近贵之兆。最近结交了甚么朋友?”
李延青心中一奇,难道他真能从面相上得知甚么?慕容则不答反问:“依师叔看,我结交甚么朋友?”
就听月山道长道:“可是男子,与你同岁,自西南而来?”
李延青大出意料,门内慕容则腾地站起,诧异道:“师叔连这也知道?”
月山道长道:“将他请来。”
慕容则心中一直以为这位师叔三分像道士,七分像神棍,此时却不敢怠慢,依言开门请李延青进来。
李延青跟他进门,只见一方斗室,西首墙边放着一张坐榻,榻上小几炉生篆香,烟正笔直。旁边一个中年道人盘膝坐在蒲团上,长眉过目,两眼灼灼,赶忙近前先施一礼。
山道长说声免了,再向他面上一瞥,两眼看地,居然阖目不语。
慕容则笑嘻嘻道:“师叔让我请他来,为何却又一言不发?”
月山道长道:“李公子既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贫道有何话说?”
李延青从母亲处学了易容,十年间常自施用,颇得精髓,一张面具戴起来天衣无缝,除了家人之外,谁也不知他隐藏了真容。此刻却被初见之人一语道破,惊讶之余,仍是不动声色,见门窗紧闭,细听四下无人,这才凝而不动。
慕容则奇道:“真面目?”向李延青左看右看,不解道:“甚么真面目?”
李延青抱拳颔首道:“晚辈并非有意遮掩,实在迫不得已,望乞见谅。但不知前辈如何看出?”
月山笑道:“贫道虽听说过这易容之术,今日却也头回得见。公子的手段高明之极,足以乱真,可惜相者察人形色,推断气运。一眼望去,活人面无生气,自是假面。”
慕容则撇撇嘴道:“连日同行,我竟看不出来。”
李延青道:“晚辈虽不懂玄门之术,也知前朝多有奇士,仅凭相貌气度,能论人一生官禄高低,寿数长短。只是晚辈无意窥知此事,并非对前辈不敬。”
月山道长悠悠而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先知祸福,及早应对,也不失为处世之道。”
李延青略一沉吟,道:“晚辈生于甲辰年重阳日
,酉时三刻。”
月山道长听罢,眯眼不语,停了一停,眉心蹙起,似是颇为疑惑。慕容则悄声对李延青道:“你还真信?”李延青颔首一笑,不置可否。
约莫一刻功夫,月山道长睁开眼来,对李延青道:“公子,你为人刚强,有大智大勇,一生富贵,世所难及,却也灾劫重重,祸事不断。即日起,一二年内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只是有横死之难,若能避过此难,则遇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晚年可居高自安,得享高寿。怎奈你一生,心路困苦,忧思多虑,难有真正平静之时。可惜……可惜!”说着嗟叹连连,目光之中皆是悲悯。
慕容则见他绝非说笑,心中也是一沉,问道:“师叔,这横死劫如何避过?”
月山道长摇头道:“强行逆天,必有灾殃。何不顺其自然。”
李延青道:“既然祸福皆是天数,晚辈今日便不曾听过此言。多谢前辈指点!”说着又施一礼。
月山道长颇为诧异,点头道:“公子豁达!只盼你日后得意之时,不忘初心。”说罢闭目不语。
慕容则见状,只得与李延青告退出门,仰头看天,松间月上,屋中月山道长吟道:
“世人只道繁华好,尽要寻路上云巅。
为得提携抛颜面,肯用屈膝换青眼。
王侯将相今何在?破壁残垣草连天。
名利富贵本无主,不如抛却换清闲!”
小道士带着二人到厢房安歇,两人皆是不羁磊落的性情,一路上同食同寝,全不介怀。洗漱已毕,慕容则在炕上盘膝而坐,低声道:“你当真不怕……日后飞祸?”
李延青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①。”
慕容则挑眉一笑,点头道:“诸心皆为非心。”说着又往他面上一指,“人相即是非相。”
李延青知他责怪自己有所隐瞒,微觉尴尬道:“你要看我的真容么?”
慕容则怅然道:“你我相处多时,居然不知长相,实在无趣得很。”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你还是不看为好。”
慕容则饶有兴趣道:“怎么?大丈夫不以真面目示人,无非是长得太美,无人能及,或者生的太丑,不能入目。本公子自幼阅人无数,美丑不惧,你就让我一见,不足挂齿罢?”
李延青听他胡说八道,忍俊不禁,向他凝视一刻,耳听里许之内并无人迹,于是点头道:“好,我就破例一次。”侧身向耳后一揭,摘下面具,回过头来。
慕容则定睛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许久才道:“你……这……这就是你?”
李延青道:“如何?可在你意料之中?”
他易容之后,相貌与父亲本有六分相似,此时一双睡凤眼慵懒朦胧,淡淡一笑,好似楚云出岫,月映澄江,无限风华,百般难描。看得慕容则心跳如擂,骨软筋麻,慌忙闭上双眼,往枕上一倒,道:“快……快戴上面具,我可不敢看你!”
李延青笑道:“刚才还说人相即是非相,有甚么不敢看?”
慕容则哼了一声,恨恨道:“所谓‘食色……’那个……我怕瞧了你,日后视天下美人如粪土,这可得不偿失!”
李延青依言戴好了面具:“我早说你还是不看为好。”轻轻向旁躺下。
慕容则转过头来,见他面目恢复如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你这人还真是奇怪。”说着将手向后一枕,“倘若你也是进京赶考,我兴许信了师叔之言。否则哪来甚么‘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再说这官可不那么好做,要想做官,得先学做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来做去,就忘了自己原本是谁。”
李延青闻言失笑道:“照你这么说,官民之间,岂不是人鬼殊途?”
慕容则笑骂道:“差不了多少!”
①出自《金刚经》。随后慕容则所说二句亦出《金刚经》。